细雨纷纷扬扬。
孟仙跟在身穿粗布丧服的大长老身后,由天音搀扶着,缓慢走进灵堂。
灵堂两边跪着在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南禺峰弟子。
孟仙刚踏进来,除了凄凉的乐音,场间的哭声与咒怨声都戛然而止,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
尽管不知道视线中掺杂了哪些感情,孟仙还是自觉把脸埋低,一时竟生出暂时回避的想法。
灵位旁的烛火也像是在驱赶他,闪烁欲灭。
大长老向墙上一张南长老画像沉痛鞠躬。
孟仙向天音递了一个眼色。
天音松手后,他强忍着胸腔的疼痛,跪叩于灵前。
天音沉默一阵,也效仿他的做法。
“南长老夫妇离世是天梁院巨大损失,哀痛过后,宗门也会尽快帮助南禺峰重建。我向大家承诺,一定要让凶手伏法。从此,天梁院与七杀殿势不两立。”
老人掷地有声的话语把所有动摇的心唤了回来。
南长老是南禺峰的支柱,更是天梁院对外的象征,七杀殿大胆地发起刺杀行动,很明显做好了应付战争的准备。
不过,那两个人能轻易进入天梁院再平安脱身,实在是称得上荒谬。
自己那时也是托人才省去了追究来历的阻碍,这足以见得天梁院的入口漏洞百出。
但凭借孟仙拖延的时间,天梁院应该可以更早派人将两人拦下。
他们稳坐中军帐,为什么还要让少年孤身奋战?
话说回来,天梁院来去自由,这丑闻要是传出去,也会让人笑掉大牙。
天音靠在孟仙的肩膀,静静地想着。
……
七杀殿在天南一直是神秘的存在。
曾经,它处于天南六派的光荣行列,也在这片土地享有极高的威望。
它的实力与底蕴远非其余五派可比,但它的领导者却未重视外界的仰望与爱戴。
能力越强,就意味着欲望更易达成。
后来,越来越多打着七杀殿名号的人行滥杀偷盗等不义之事,五派逐渐与之划清界限。
同时,离经叛道的治理决策也引起了遥远北方的强烈谴责。
传言说,因修炼方式特殊,七杀殿的弟子必须依靠吸食人血维持生命。
耸人听闻的说法一度令天南陷入恐惧的漩涡,只要提到“七杀殿”三个字,婴孩止泣、困汉惊醒。
为稳定人心,五派在十四年前设立了“红黑榜”。
红榜不仅仅包括德高望重的长者,尊师重道的后生也有机会登上榜单。
与之对立的黑榜,则明列在天南胡作非为的异教徒。
红榜与黑榜各十人,高下立判。
红黑榜一经发布,便为民众给予一定的警醒作用,人们争相推崇红榜上的仁人志士,同时对黑榜上的害群之马嗤之以鼻。
多年过去,每隔半年更换一次榜单的红黑榜依旧没有失去它的权威。
在前不久,天南的中立势力落日神庙就公布了最新的红黑榜。
天梁院唯一入选的南长老有幸成为了红榜第四位。
不知道这次南长老的遇害是否与上榜有关。
黑榜前十常年由七杀殿占据,不过,这一次的黑榜出现了两张新“面孔”。
因为清源村那件事,这两人一跃至黑榜第二、第三的位置。
足以见得,罪恶的一晚只能以惨绝人寰来形容。
虽然两人的名字以及相貌无从参考,但据某位知情人士透露,这对男女曾与黑榜第一在清源村附近徘徊,共同策划了这出人间惨剧。
孟仙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捅了刀子,他长时间被囚禁在自责的黑洞里,直到与师姐重逢,他才关注起红黑榜,并在黑榜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慕诗羽。
当初在新婚夜逃走的她,是否能预料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是否又是她想追寻的生活呢?
要说七杀殿全员都恶贯满盈,这个推断值得商榷,毕竟“正邪”两方的纠纷由来已久,对于彼此的武断说辞也许存在偏差。
那位师姐只比自己大七岁,仅此而已。
在未来,找到她,然后,杀掉她?
为了正义?
同样被钉在黑榜这个“耻辱柱”上的自己,能就此赎罪吗?
……
天空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底下的人被这个窟窿吸干了精神,犹如行尸走肉。
孟仙撑着伞,天音扶着他。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行走在空荡荡的山路上。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气冷得异常,如针一般的寒意不断从山顶袭来。
抱团取暖可以缓解难题,孟仙能明显感觉到天音把自己的手臂抱得越来越紧。
天音尚未察觉,孟仙也没有多余地打破沉寂。他只是偏过头,看着她。
尽力将雨伞靠向她这边,雨水却还是打湿了她的右肩。山路不太好走,风向也不好预测,雨珠渐渐润湿她脸上的淡妆,再顺着她的下巴,脖子,流进衣服里。
天音打了个寒颤,抱怨道:“雨越下越大了。”
孟仙附和道:“是啊。”
“先去那棵树下,等雨小些再走吧。”
“好。”
孟仙早已在心里对天音说了一万声抱歉,是自己非要从床上爬起来,才让她迫于师父的压力一路照顾自己。
冷风不停吹,万物低垂。
在树下,他看着笼罩在雨雾中破损的悬空楼。
因为昨天的战斗,悬空楼部分掉落悬崖,现在虽称不上废墟,但恢复原样要花很大功夫。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摆出一张哭丧的表情反倒勾起了天音谈话的兴趣。
孟仙警惕地靠在树上,生怕毫无契约精神的她会趁虚而入,一剑了断恩怨。
实际上,今天她出手的机会数不胜数。
“她是天府院的一位师姐,我小时候见过她。”
“哪怕有交情,毕竟各为其主啊?”
天南的一殿二宫三院,天音已充分了解。
“你怀疑是我把她们放走的?”
“我可没这么说。”
现在,天音可以在与孟仙的交谈中占尽便宜。
孟仙叹气道:“我不是她的对手,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就这么简单。”
“而且连你都能注意到那两个人不对劲,南长老肯定有所防范。他为什么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如果南长老真是被她们杀的,那他一定是自愿。”
她的语气中讥讽多过开导,但孟仙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只看到了事件的表面。
“我想回去找找看。”
他的脑中灵光一闪。
“找什么?”
天音走过来。
“南长老与七杀殿往来的证据。”
……
这次,他们好像靠得比之前近了好多。
他能闻到少女甜甜的呼吸。
胡思乱想只会弄脏少女的好意,他选择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隐藏起来。
在少女的搀扶下,每一步都走得相当平稳。这种感动值得珍惜。
“多谢……”
“不要谢我,我有好几次想把你推到泥淖里,不过都忍住了。”
“哦……可是,为什么不找机会……?”
少女停下脚步,盯着少年,那表情好像可以一口把他吃掉。
“看到你这副笑不出来的模样,我很开心,不太想杀你。”
……
在某些人眼里,天空仿佛是出现了裂缝,水不停往外渗。
从昨夜到今晨,他们四个都站在雨中。
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悼念逝去的人,因为他们的宿命不允许他们出现在阳光之下。
其中唯一一个女孩子疲惫地眨着眼,直至某一刻浑身虚脱,整个人跌进泥潭中。
其余三个男人没有去扶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们不像一个集体,更像临时拼凑的个体。
她忿忿不平地哭泣两声,再抹去脸颊上的泥浆,坚强地站起来。
“师妹,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话?”
她瞪着突然发言的瘦削男人。
“我担心你……”
“够了!”
一位年纪稍长的精壮男人试图熄灭矛盾爆发的苗头。
“要不是因为你欠了赌债被人追杀,我们会在路上耽搁?师父还会、还会……”
她说着,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听到她的指责,瘦削男人也心中有愧地低下头。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等再送师父一程,我们就去报仇。”
精壮男人走到她面前,双手撑住她的肩膀,柔和地说道。
她则固执地避开视线。
早些时候,趁灵堂人少,她悄悄地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师父躺在棺材里,仿佛随时都会复苏一样。
真实感带来的冲击,让她迟迟挪不动离开的脚步。
最后,一位长辈的斥责声将她惊醒,“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四个处在宗门的背面。
他们做着肮脏的事,说着违心的话,默默守护他们热爱的土地。
可是当最爱的师父离开,他们才有大梦初醒的感悟: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
“二师兄,我想去问问那个人。”
除了师父,面前这位拥有坚毅外表的男人就是她最敬重的人了。
“他是大师兄,别说错了话。”
精壮男人叹息一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