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吴妄只是回答了一个字。
一个高度笼统的“喜欢”二字，谁都可以说出口。
这一个词啊，倘使没有经过时间的证明而在心中增重，那便是轻飘飘的。它刚从嘴里道出，就会被风裹着散去，须臾便会消逝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一点儿回响都不会有。
空口白牙说一句话，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毕竟胡说又不需要花钱，乞丐也能拍着胸脯提起臀部身体前倾自豪地说嘿老子买了一只西甲球队。
毕竟胡说又不需要付出，浪子也能装模作样摇晃着脑袋添油加醋地描述他自己有多顾家有多爱自家婆娘。
说瞎话，真的很简单。
喜欢?
莫不是来消遣洒家?
何况，陆巧巧，她先前不也是说喜欢自己吗？
陆巧巧和潘多拉同为吸血种，陆巧巧是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那眼前的潘多拉，她也会是吗？
吴妄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前车之鉴正是后车之师。
吸血种，终归和人类是不同的物种。老祖宗的训诫很对，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
所以，吴妄并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一个女孩，你不认识。她平白无故地跑过来说我喜欢你，你会当真吗？哪怕再漂亮，又如何呢？
人家可是能咬死你喝死你的怪物啊。
“阿妄，你不信吗？”潘多拉歪着头，金发微微垂向一侧，隐隐有斑驳的光在上面反射。
“嗯……”
缺心眼的人才会直接信吧？陆巧巧的灰可能还热着啊？这是在顶风作案吗?她现在尸骨未寒的，你转眼就跑过来说喜欢——就好比你被一个骗子骗了，然后又有个骗子用相同的伎俩耍你。
是你傻还是我蠢……
先前的种种事情都还历历在目，你俩既然都是吸血种，那……反正我是带了脑子的……
这样倒显得你笨了。
只是吴妄没想到，如果自己先前被一个骗子骗了，又有人顶着先前那个骗子用同样的说辞再和自己说一遍，那第二个人多半不是骗子，是真的。
“那要怎么样，阿妄才会信呢？”潘多拉语气很是认真。
“……”
自己怎样都不会信吧？
潘多拉见吴妄没有说话，也不开口，似是在等他。
“你喜欢我什么？”吴妄好久才壮着胆子问出这句话。虽然他不信，但还是下意识想知道谎言的后续。而且哪怕此刻心中的恐惧大部分已经莫名其妙地淡去，但余下的部分依然让吴妄在意，所以不可谓不提起胆。
“什么都喜欢。”潘多拉笑着，同吴妄不同，她不带一点儿犹豫就做出了回答。
“……”吴妄再次沉默。
他觉得这是一句无解的回话，还带着点虚伪和敷衍——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吴妄还是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于是，又过了半晌，试探着问道:“可以……具体一点吗？”
“具体?具体到什么方面？我觉得挺多的，都要说吗？”潘多拉略微翻了翻眼珠子，像是在思索。
既然说不出来，那就还是在跟自己弄着恶意的玩笑吧?
可吴妄看到潘多拉的表情，却是一愣:为什么她现在的样子，自己又觉得，像是真的?
吴妄以前看过一个知识点，一个人回答问题时，眼睛向左转，便是在回忆，那大概率作出的回答是真的；而如果眼睛向右转，则是在想象，那大概率那个人说的话是假的。
潘多拉刚刚的眼睛，便是朝左的，似乎真的在回忆些什么。
而且就算不通过这个小细节，吴妄也觉得对方这副表情，是有在认真思考的。
不不不……不对。
自己也不能仅凭这些主观的想法就判断什么，不是吗？
“你不杀我，是因为你口中说的喜欢吗？”
吴妄想了想，跳过了先前那个话题，直接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他更在意这个。
“阿妄，这两件事不是因果关系。”
怎么又在探讨着我会不会杀你的这类话了?潘多拉再度锁住了眉梢，接着说——
“我不会杀你。这一点，阿妄你信吗?”潘多拉问。
“信。”吴妄点了点头，到现在为止，他的确是信的。
而这句话经自己这么一出口，吴妄也顿时感觉，害怕的情绪彻底消失了。
潘多拉如果想杀自己，不必玩如此般玩游戏。自己不会被杀，好像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再通过自己的嘴亲口说出，这种概念就被强化了——可能那份莫名消失的恐惧，便是缘由于此。
“我不杀你，也不会害你，这一点，阿妄你信吗？”潘多拉再问。
“信。”吴妄犹豫了一会，还是再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想了很多，但最终还是敲定了一个答案。
首先，还是基于她自己。她真的很不可思议……很强，没有必要拐弯抹角——这对于杀自己和谋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
其次，她还认识自己的姑姑。虽然自己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但姑姑认识她的时间不短了。姑姑这么久了都没有被她伤害过，那应该就是这样的吧。虽然被她一直观察着确实是很不爽啦……哪怕是现在也很不爽。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巧巧说自己的血味道并不好，潘多拉那与陆巧巧相反的答案，反倒更像是怕自己伤心而给出的哄小孩子般的阿谀。可自己又怎么会因为血的味道好坏与否这种奇怪的比拼点而影响自身的情绪呢？
她这话说得，体贴是体贴，但是点歪了。
先前的一直守着自己也是，得承认，出发是好的，但其间的方式却是让人完全接受不了。
总地来说，是一种奇怪的、扭曲的温柔。
综上，他确实觉得潘多拉不会害自己。
“那我喜欢你这一点，阿妄，你又信吗？”潘多拉还问。
“不信。”吴妄轻声说着。
“嗯……那阿妄怎么样才可以相信我呢？”潘多拉也放柔了声音。
这——这不又说回之前了吗？
这话题是莫比乌斯环做的吗?
“唔，阿妄为什么不信呢？”潘多拉也感觉到话题的走向是绕回到了原点，便换了一种方式问他。
吴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一个陌生人说的喜欢，是信不了的吧……而且，陆巧巧她也是……”
“阿妄，我是陌生人吗？”潘多拉似乎有点难过。“我认识你很久了呀……”
“可正式认识，也就在刚刚啊。”
“喔……”潘多拉低下了头，好像有什么想说的话刚一浮出脑海，就又被淹没，重新沉了下去，没有说出来。
吴妄心中翻涌着思绪:她刚刚说的认识很久……是指的先前那十二年吗？这一段时间，是从她带自己回国的那一刻开始算的吗？先不说这种单方面的认识算不算数，先说这个——
十二年，真的很长吗?
那，也得看是对谁来说吧？
时间的长度，不，应该来说凡事的角度，都是相对性的。
十二年，于人而言，那的确很长。人生短短，经历不了几番十二年，看不了几轮春天和秋天。
时间会化身白驹，昂首嘶鸣。风驰电掣般的马蹄会绝对公平地从每个人身上辗轧。
当人们被时间重重地踏过之后，就跟着皮肤皲裂，银发遍生，谁也逃不离。
但对于长生的吸血种们来说，十二年，算不得什么长。
这些不老不死的怪物们，时间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变化，就像是他们从时间这个概念中解脱了出来，也好似是时间遗忘掉了他们。
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挥霍；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打算盘；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感受何谓活着。
吴妄很是羡慕他们的永生，但不愿体会他们的永生。
因为吴妄知道，这些怪物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他们不属于当下，也不属于未来。现阶段没有时间点能归纳、收容这些旧时代的亡魂们，他们在现有的时间里无法扎根，就这么一直漂流着。
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像从来都不会死，生命漫长无涯，一眼看不到边。他们举目望着的，是古往今来的变迁，是沧海更替为桑田——那是他们漂于时间长河的所见所证。
可是，一旦他们死了，又好像从来没有留下活过的痕迹，只在这浩浩荡荡的人间余下一抔满是残念的、不可燃烧的灰，在无力地向他人诉说着自己曾经活过。
变成灰烬啊，就像……就像眼前的陆巧巧一样。
“陆巧巧……她也是说喜欢我啊，结果，却是这样的。”吴妄挣扎了许久，将先前没有说完的，说了出来，且意有所指。
“我和她是不一样的。阿妄，这一点先前不是和你说了嘛？陆巧巧，她要害你，我不会害你，我会阻止她、保护你。就是我今天出现的原因呀。”潘多拉抬起头，看向吴妄。
“而且……之前，你话刚刚说完没多久，她就出现了。像是在急着证明你说的是对的一样……这，太刻意了……”吴妄再次将心中的芥蒂展露。
“阿妄，我说的本来就是对的呀。不过，我也觉得她找你找得很快……这一点，我同样很奇怪。”潘多拉的表情显得有些疑惑，并上下打量起了吴妄。
这是什么意思?她这副表情……难道她也不知道?
“阿妄，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她送给你的吗？”
吴妄一愣，随后想了一下并摇了摇头。
潘多拉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又再度观察起了吴妄。
最后，潘多拉的目光落在了他左手的手表上。
“这表是我自己买的。”吴妄潘多拉眼神盯着的位置，连忙对她说。
“好，阿妄。不过，你可以把表摘下来给我看一下嘛？”
“啊……好的。”
这不是什么值钱的表，吴妄解开表带，将其递给了潘多拉。
“这表对你来说重要吗？阿妄?”
这是自己随便买的一块表。有些考场的挂钟指示地并不对，买它只是考试里看时间用的而已。而且买了很久，已经老化了，误差越来越大。隔不久，就要调一次；再隔不久，就又要调一次，很麻烦。自己早就想换一块了。
于是，吴妄，就摇了摇头。
于是，潘多拉，就发出了冷笑。
啊?
她这是怎么了？
这表不重要她就冷笑?
而且怎么感觉还有点渗人?
吴妄很是惊讶。
潘多拉单手用力捏着，似乎想捏碎这块表。但随后她的手松开了，没有继续发力，好像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接着，潘多拉站了起来，将表掷到了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吴妄瞪大了眼睛——这是闹哪样啊!这块表它何罪之有！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吴妄的眼睛瞪地更圆了。
“哼……贱人……”潘多拉看上去气鼓鼓的。
不是，这块表怎么就是贱人了……
你想不到就想不到，怎么还对着一块表撒气啊……
吴妄长呼一口气，心疼着手表。
虽然自己早就想换了，但没想到它离开自己竟会是以这种方式。
刻意地损坏，是在浪费啊……还是会心疼的。
潘多拉将脚移开，从表的机械残骸里找到并拿起一个非表芯零件的东西。
那是一圈编成环的黑发。
“这是……”吴妄看到这个，结合先前的话题，心中顿时有了个大概，同时整个人也随之一滞。
“这是陆巧巧给你做的记号，她应该就是凭着这个找到你的。”潘多拉向吴妄展示完之后，便随手一扔，接着用一种万分嫌弃的语气说:“恶心……”
原来之前，潘多拉骂的那些，是陆巧巧吗?陆巧巧她……之前是通过这个找到我的吗?可是她是怎么放进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既然陆巧巧是给自己做记号这种方式……那眼前的潘多拉，刚刚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自己的?而且那块手帕……又是怎么放进自己口袋里的?
怎么吸血种放东西都这么诡异，一声不响，不知不觉。
吴妄看着再度坐下的潘多拉，愣了愣神，然后连忙检查起了自己。
“对不起嘛，阿妄，表被我弄坏了，等会我给你一块新——嗯?阿妄?哈哈哈哈，你是在想我先前是怎么找到你的吗？不用看啦，我可没有给你做什么记号哦。”潘多拉笑着。
“啊？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吴妄停下了动作。
“我用心，就能找到你。阿妄，我们之间，有着纽带。”潘多拉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
不说就不说，干嘛整这么悬乎？
于是吴妄又开始检查起了自己。
“阿妄……”潘多拉听到翻东西的响声，睁开了眼睛，略带着无奈。
“是真的嘛。”潘多拉撇了撇嘴。
“那之前那张手帕呢?”吴妄又停了下来，他找不到自己身上还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
“你下车的时候，顺手就塞进去了呀。阿妄你当时跑那么快，我那会儿又那么难过，不在状态，差点就没放进去呢。”
就这么简单?
看着吴妄略带错愕的表情，潘多拉再笑了笑，接着说:“之前说的靠着我们之间的纽带也是真的啦。我能，感受到你……阿妄。”
潘多拉越说越深情，眼神也变得朦胧。
“阿妄，你先前，应该很害怕吧？我能看得出来的，我也能够理解……可是你慢慢地，又不害怕了，对吗？因为我们之间的宿命，将我们无论是肉身之间的距离，还是内心之间的距离，都越拉越近了呀，渐渐地，拉回到以前……”
潘多拉的声音轻轻的，似是在转轴弄弦，将自己的心绪拨给吴妄听。
可惜吴妄不懂。
什么玄之又玄、奥之又奥的宿命论……我不信啊……
还有，什么拉回以前?我小时候和她玩得很好吗？就因为她救了我吗？
只是，这种害怕的感觉的确是真的，是慢慢消退了的。而且不是受了陆巧巧的蛊惑那般，是自己心中那明明白白的、清醒的念头。
“以前?十二年前?我那会儿还是小孩子啊。”吴妄不解。
潘多拉刚刚自己就说着“将关系拉回到以前”，又从吴妄嘴里重复听到了“以前”二字。
这两个字就像是关键词，让潘多拉突然像是醒悟一般，眼神中都带着一份慌乱。接着，似是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潘多拉没有解答吴妄的问题，就单单是捂着嘴。吴妄看着她，她就唔唔地摇头。
这两个字?怎么了吗?
以前，是发生过什么吗？
还有，她说的那些宿命什么的，自己明明是不信的，心中却好像真的很在意。
潘多拉慢慢地放下了手，然后看了看吴妄，站起身子来，走到远处将水瓶拿回。
“要喝水吗？阿妄。”潘多拉这也不失为一种自然的转移话题。
吴妄见潘多拉不愿意回答，也不去追问，点了点头，接过水瓶喝了一口，然后放到了旁边，自己默默地顺着心事想去。
潘多拉将吴妄喝剩下的矿泉水倒出一些，仔细地替正在出神的吴妄洗手、擦脸，接着用纸巾轻缓柔和地吸干皮肤上多余的水分——当然，吴妄有所挣扎，并没有那么配合，但无济于事。然后，潘多拉才用剩下的不多的水，给自己简单地擦了擦。
将自己现在能表达的好都留给了吴妄之后，潘多拉就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吴妄正在思索的脸。看着看着，她就无声地、浅浅地笑。
吴妄的内心在思想的浪潮中奋力挣扎，今天下午的事，给了他很大且很矛盾的冲击。如同有人带着拳套一击重拳击中心脏，可接下来拳套里面又伸出一双葳蕤芊手，温柔地抚摸着刚刚打过的地方。
他今天知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如罂粟花一般的怪物，外表妖娆，花开不败；但实际又处处散发着毒性与糜烂。
并且这些外观绝艳实则喜欢生啖人血的怪物们就在他眼前出现，向来不信神魔、不念诵经文的他，也得认了。
但他又得知，这些怪物们，也像人类一般有黑也有白，吸血种们，也有着世间人类所拥有的情感与百态。
他眼前的就有对血无比贪恋而且一直伪装在自己身边的陆巧巧；有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吸食人血的那位小卖铺老板；也有始终对自己展露温柔的潘多拉……虽然有时候这种温柔有点奇怪。
他刚刚才明白，陆巧巧三年前说喜欢，是心怀鬼胎；而又在不久前，被另外一只异族，朝自己说出了喜欢……
吴妄就这样一直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的内心。
夏天昼长夜短，夜晚总是迟到的，即便如此，此刻的俩人就这么在郊区的小土山旁边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头。
为什么在潘多拉身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甚至好像是……满足?
吴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心又不自主地想往这想法上去靠。
难道真的是她所说的什么纽带什么宿命吗？
不不不，应该是晚霞太漂亮了吧，所以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了。
吴妄如是想着，便抬头远眺艳如火烧的天空，转眼望了望璀璨金黄却又慵懒的云，再低眉看向了身边的潘多拉。
潘多拉就这么坐着沐浴在晚风中，金发微微随风而动，闪耀着粼粼的光。衣袂也卷起层层波浪，若隐若现地显出白皙柔嫩的皮肤。暮光照过小山坡，打下一束光亮，撒下一片阴影。潘多拉半张脸迎着光妍丽美好，半张脸在黑暗中晦暗看不明朗。
吴妄在心中轻声自言自语。
真像啊，不是吗？
她好像对自己和他人的态度就是这半明半暗的一张脸。这么漂亮的女孩，对自己热，对别人冷，谁会心中不竖起骄傲的小红旗呢？
吴妄也知道，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侧着头看着自己。乏了，她就望向远处静谧的土丘，看向被风来回吹起的、往复飘扬的落叶，然后再度用温柔的眼神视向自己，无声无息。
吴妄呆呆得出神。
原来，不是今天的晚霞漂亮……
何为不可一世的芳华绝代之美?
何为天下无双的遗世独立之人?
明明是令人畏惧的凶残猛兽，明明是她自己也说是丑陋的生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眼前的场景让自己巴不得时间能够暂停?
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涌上难以言喻的情愫?
潘多拉此刻也在看着吴妄，两人就这么一直对视着，眼神交替，谁也没有挪走视线。直到落日收走了潘多拉脸上最后的一道光，吴妄这才回过神来。
夜之女神倪克斯的黑色披风铺天卷地，袭击了整个世界。她用镰刀勾走昏沉的、日薄西山的太阳，再用双手奉上一轮崭新的、婆娑着身影的太阴。
是天黑了。
而吴妄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骂自己。
吴妄啊吴妄，你是个见色起意的淫人吗？呸，真是臭不要脸。看到美色就什么都忘了吗？还死盯着人家看。
吴妄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拐巴。
“阿妄，已经晚上了，你肚子饿吗？”潘多拉在黑暗中轻轻开了口。
“嗯……有点吧。”
“阿妄来我家吃饭吗，我做饭给你吃。”
“不了，我得回学校了，一下午都没有上课，得回去上晚自习了。”吴妄挠了挠头。
“欸，学校现在回不去了哦。”
“嗯?为什么?”
“陆巧巧一下午都没见踪影，班主任已经当做失踪案情报警了。你们班这两天应该都不上课了，得配合警方调查。”
“你怎么知道的?”
“我加了你们的班级群。”潘多拉说着拿出手机递了过来。
手机的光一下子照亮了吴妄的身边，像是这黑暗中唯一的依偎，逼得吴妄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吴妄低头看向了手机，是班主任在下午五点钟发的消息，说陆巧巧失踪了，并让同学们不要声张，配合调查。吴妄所处的市二中，是一所重点高中，学生们大多很自觉，班主任并没有收走同学们的手机，所以有急事也发在了班级群里。而吴妄带老人机只是他想更加地约束自己，不过如果有类似的紧急通知，因为老人机没有安装这些社交软件，吴妄往往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然后，没有了手表的吴妄，再顺势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夏天的夜，果然黑得很晚……
吴妄打着手机手电筒的光，看着原先陆巧巧的方向，却发现连灰都已经被风刮没了，已经四散进了周围的泥土里。
吴妄叹了口气，罢了。她本就不是真心相对。刚刚她淡漠刻薄又贪婪渴血的模样，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嘴脸吧。只是，回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好受。
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不，这轮瞎了眼的明月所照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吧……
潘多拉看到了手机光映射下的，吴妄略显复杂的神情，大大地张开了双臂，一把将吴妄抱住。然后用手将吴妄的头按在自己有着曼妙曲线的胸口上，光洁的下巴抵着吴妄的头。
吴妄的脸此刻陷入到了如春天般柔软舒适的感触之中，遵循本能晃动脑袋蹭了蹭。然后察觉到了自己不能当禽兽，便连忙再次挣开。潘多拉也没有强行按住吴妄，仍他脱离。
吴妄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好似在发烧的脸，刚要开口，潘多拉便将一根手指竖在了吴妄嘴唇上，轻轻压了压，然后摇了摇头。
吴妄怔了一会，点了点头。潘多拉这才拿开手指。
吴妄觉得自己刚刚的行径很尴尬，将手机递回，然后很懂味地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说怎么班级群里除了任课老师之外，学生们的人数不对，一直多了一个，原来是你。我也没认真看过群里的人，而且他们的网名和真人，我也很多对不上的。”
然后吴妄又想了想，还是说回了先前回家的那个话头。好像刚刚是因为自身的窘态临时起意而说话跳脱。
“那如果要接受调查，我就更应该回去了。”
“阿妄不用回去，你今天请假了，你今天是因为爷——”潘多拉顿了顿，带着歉意改了口，“是因为我胡说八道的借口，请假了。而且我问过给你批假的那位谭老师了，他还对警察担保说你在医院里，你是个好孩子，和陆巧巧的失踪不可能有关系。”
“可同学们都知道我和陆巧巧是——至少以前是——至少以前表面上是……如果一问，不也要调查我的吗？”
“没关系的，阿妄，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外加有老师给你做担保，警察并不会怀疑你的。而且你没有做亏心事，不用怕调查。真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反倒是陆巧巧，无父无母无亲戚的。她活了这么久，伪造的资料里总有东西是对不上的。一查，她才是可疑的那个。”
“她活了这么久?嗯?她活了有多久？”
“两百多年吧，她最早所处的年代，是大夏的清时期，那时候，皇帝还是家庆。”
原来陆巧巧是个这么老的女人，那她还和自己谈起了恋爱……
吴妄心里苦，然后又看向了潘多拉。
眼前这位活了两千多年，那……
潘多拉看着吴妄用一种吃了黄连似的表情看着自己——她知道吴妄在想什么。于是潘多拉伸出手指，也不用力，只是在形式上弹了弹吴妄的额头，然后漂亮的眉头锁起。
“阿妄!我……我这么多年也不是一直醒着的，我也……我也是会睡觉的!睡觉的年龄，它、它不算的!嗯，不算的!”潘多拉带着点小着急。
这是诡辩，但吴妄没有拆穿。
“那你醒着的时间有多久?”
“唔……我想想，好像……不太记得了，醒着的时候，是断断续续的，不太好算。”潘多拉思索了一会。
吴妄表情更苦了。
“哎呀，阿妄你还嫌弃我!”潘多拉轻嗔。
“不嫌弃……不嫌弃。”吴妄不敢。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潘多拉眉头舒展开来，绕了绕鬓间的金发，又露出了笑容。
“你会读心术吗，或者之类的?”吴妄想起了什么，又问。
“不会，怎么了?阿妄?”
“那为什么我每次没说话，你却好像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呀，我一直守着你，远不止十二年……
这句话潘多拉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温柔尽藏于心底。她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对吴妄说:“因为我是阿妄肚子里的蛔虫呀。”
“你真的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哪有这么形容自己的……你是外国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我来大夏很多年了，我就是阿妄的蛔虫。”
你来大夏多少年了？吴妄刚想这样问潘多拉，又觉得自己会听到一个不好的答案，便吞回了肚子里，索性不问。干脆还是说回正事。
“那学校不去的话，我也得回家里，不然姑姑会担心的。”吴妄说。
“没事的阿妄，你姑姑那边我早就联系过了，我说学校有事放假了，你姑姑问我是什么事放假了，我就实话和她说了。她让我多注意一下你，我说好。然后我问你姑姑，可不可以让你今晚留在我这，她很赞同你在我这过夜呢。你姑姑说，可以熟络熟络感情，只是要麻烦我照顾你啦。”
潘多拉更开心了，将手机再度递了过来，笑靥似能生花。
过夜……?吴妄看着手机里面二人来往的短信，陷入了沉默。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姑姑心这么大?这十二年没见的人，哪怕当初是自己的恩人，这都十二年了啊……姑姑心就这么放得下?就这么信任当初带自己回国却连长得是个什么样都不知道的女人?
“好啦，阿妄，走吧!上车——准备回家!我给你——做饭吃!你之前的疑问，我还没回答完呢，正好今晚和你细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的啦。”潘多拉带着雀跃。
“啊，可是，可是，我没有换洗的衣物，大热天的，而且身上这么脏，总不能不洗澡吧，对吧。”吴妄仍然试图挣扎两下。
“唔……阿妄是个爱干净的孩子，那……我们就先去趟超市吧。买点菜，然后，我再随便给你买套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凑合一下今晚吧。”
“啊?啊!不用破费……我回家就好了。”
“不破费不破费，阿妄，走吧。你今晚想吃点什么？”
“那，我……我今晚睡哪啊？对，今晚睡在哪里？”吴妄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他觉得这个理由足以绝杀。“总不能和你一起睡吧，对吧，男女授受不亲，这多不好意思。”
“我不介意阿妄和我一起睡呀，倒不如说，我很愿意?不过嘛，我尊重阿妄的想法，这样吧，我睡沙发，你睡我的床。”潘多拉说完就想拉着吴妄走。
“大人，这可使不得啊!这可使不得啊!这就更难为情了，哪有让客人睡床、主人睡沙发的道理啊。”吴妄心中呜呼哀哉，这对话不符合常理啊。
“我不是什么大人，所以使得、使得。阿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嫌弃这张床我睡过——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嫌弃，不嫌弃……”吴妄还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