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这是贴身衣物后面的排搭扣互相咬合而产生的细响,再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整理声。
吴妄心跳加快,下巴紧贴着脖子,头低到不能再低。
当声音停止时,他便看到,那双脚走了两步,向自己的身后走去。
然后,吴妄就感觉到有头发触碰到了自己。
他抬头向上望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泛着笑意的碧绿眼眸。
“阿妄,你怎么还不换呀?你不好意思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之前你不都看过了吗?”潘多拉穿好了上下身的内衣,此刻半蹲下来,低着头看向吴妄。
先前和现在,那不一样……
吴妄想开口,但好像失了声。
她的金发还没完全干透,此刻因重力下垂。几缕发丝就在吴妄抬着的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痕;还有一些打到了他的脖子处,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而上下移动,撩拨着吴妄心中深处的痒。
不是头发,而是情丝。
吴妄蹲在地上仰着头;潘多拉在他身后半蹲着低着头。
接着,潘多拉将脸越凑越近,直到呼吸可闻。
不过这并不是距离的极限,她依旧向下靠去,直到睫毛轻轻地扫在了吴妄的脸上。
无限逼近的脸,狂乱跳动的心。
“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呀?”潘多拉贴着脸,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一双绿眸,一寸秋波,千斛明珠,仍觉未多。
眼前的,是近在咫尺的动人面孔,是触手可及的漂亮佳人。
然而,吴妄皱了皱眉,很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话。
“你该去刷牙了。”
“啊……?”潘多拉的笑容顿时凝固,脸上随即染上红晕。她连忙正起身子来,将脸侧了过去,以手做掌,哈了口气上去,然后闻了闻。
“都是血味。”吴妄再一次用话语硬生生地破开了眼前的情韵。
“啊,啊……好的……阿妄……”潘多拉窘迫地站起来,声音越说越小,然后依旧红着脸,小跑着去刷牙。
吴妄叹了口气。
并非他不懂风月,而是刚刚的气氛有点微妙,他如不临阵脱逃,若待旖旎烘托更甚,那还怎么换衣服?
吴妄半掩着卧室的门,换上了衣服。
贴身的实在没得换,就挂空挡算了。这东西男女的差别实在太大,吴妄觉得自己是断然不可能穿女式的,打死都不愿意的那种。
衣服勉勉强强还算是合身,就是略微有点小。吴妄对着衣柜旁的镜子看起了自己。
嗯?镜子?
吴妄再度想起了一件事,潘多拉好像和电影里的吸血鬼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她有心跳也有影子,身上带着点凉,但不是透彻的凉,部分地方还是有热度的;而且,也能在镜子里被看到。虽然她没站在身边,但镜子里肯定是能看到的,不然在衣柜旁边摆这么大一个镜子干嘛?吴妄又想起,之前在车上,透过反光镜也能映出她的身形来。这更加佐证了他的想法。
总得来说,和电影里看到的确实有不少出入。
不过那毕竟是电影,还得以眼前的实况为基准。
“阿妄,你闻闻……嘴里还臭吗……你还嫌弃吗……”潘多拉尴尬与心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刷了很久的牙,跑回来说完那句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张大了嘴巴,让吴妄检验成果。
“不嫌弃,现在挺香的。之前也不是口臭,就是血腥味不好闻,像啃了一嘴的铁锈。”
吴妄额外看了一眼镜子,确认了潘多拉是能被镜子照出来的,然后才对着她努力张大的嘴巴闻了一下,丢下一句话之后就扭过头去,不再看向她。
因为潘多拉温热的口腔和里面略微动着的舌头,让吴妄想起了先前脖子上的那份悸动。
“那就好,不嫌弃就好。”潘多拉满意地笑笑,然后又将担心写上眉头,“阿妄,那之前你嫌弃我嘛?”
“不嫌弃。”
“真的吗?”
“真的。”
“嘿嘿……”
这也能高兴,真是个傻姑娘……吴妄转过身去开始收拾东西。
“阿妄,这身衣服你穿着还行呀,就是看着好像稍微有点紧,你有不舒服吗?”潘多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有不舒服。”吴妄一边拿东西一边说:“对了,原生种,是什么?你一直都还没说的,我差点就忘了。”
潘多拉也打开了行李箱,开始往里面放东西,她回应道。
“原生种啊,就是……嗯,阿妄,吸血种是有上下级之分的。原生种,你可以理解为第一批吸血种,原生种通过反向供血向下转变其他人——也有人把这个过程叫做初拥的。那些第二批的吸血种们,就是二代种,然后那些二代种们再向下培养出第三代,然后三代种们再……就这样建造出一个类似金字塔型的架构,越往上的,就越厉害。但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这些叫法啦,都是后世的人给安上的一些称呼,阿妄知道这么个概念就好了。”
“第一批?你是第一批?那原生种有多少个?”
她是第一批?那不是老祖宗吗?
“包括我,两个。”
“这么少?那另一个是……?”吴妄吃惊。
原生种这么少的吗?
“奥古斯都。”
“……”
这个回答,不是很出乎意料。
“那你,转化过几……多少人?”吴妄本来想说几个,但转念一想,两千多年的时间,应该不止是个位数,所以改口成了多少人。毕竟原生种就两个,想开枝散叶那肯定是转化了不少人吧……
“阿妄,我没有留下过后代。”
“啊?”这是什么意思?吴妄不懂为什么突然要说后代的事。
“阿妄,吸血种转化了别人之后,新生的吸血种某种程度上就算做是他的孩子一般。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转化过别人。严格来说,吸血种的共同祖宗,就是我那该死的弟弟——奥古斯都。他通过转化或者是让女人为他诞下后代这些办法,造就了现如今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吸血种。”
“他一个人?”吴妄更吃惊了。
“是的,一个人。刚开始吸血种的蔓延很慢,但几轮之后,这种增长,就很快了。嗯……就像……”
“就像爆炸开来的指数。”
“啊,阿妄真聪明。”
“你会数学的吗?”其实这话有点失礼,但吴妄问的时候没怎么过脑,还在想吸血种的事,便脱口而出了。
“不会。不过一些概念,我还是知道的。”潘多拉并不在意。
“你说,除了转化,还能让女人为他诞下后代?这吸血种与人之间,也可以的吗?那通过和人生下来的,算第几代?而且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那你……”
“是可以的,阿妄,奥古斯都他就碰过很多女人。诞生下来的孩子,算作下一代,因为力量稀释了。我?我说了呀,阿妄,我没有后代。”
随后,潘多拉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再度开口:“阿妄,说出来不怕你笑,因为小时候的事,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喜欢男人——因为我的弟弟奥古斯都;啊,也不喜欢女人——因为那些刁难我的女仆们。我觉得我的取向就是无性的。我都不敢和其他人有多余的接触,更何况是和他们做生孩子需要做的事。然后……然后直到我遇到了你。”
“啊?我这么厉害?还能把你给扳正常了?”听到潘多拉这么说,吴妄心中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小自豪。
我是第一个能接触她的男人?
但他也很纳闷,这两千年的取向问题,是怎么被自己这短短的时间给纠正过来的。
遇到我之后?十二年?
改变两千余年的观念?
是我身上撒了什么催情的东西吗?
吴妄不知道的是,潘多拉说的遇到他,是在更久远之前。
那是一个远远超过一个长寿王朝的时间纬度。很长很长,很久很久。
久到让一般人看到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而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叹着息,向你诉说时间的漫长。
“是啊,阿妄就是这么厉害,把我都给扳直了呢。”潘多拉一本正经地配合着吴妄说胡话。
“你不转化,那为什么奥古斯都要拼命地扩大行列?”吴妄将话题转移到了他更在意的方向。
姊弟二人,一个是孑然一身,另一个却多子多孙。
“嗯……大概有两点吧。第一点是主观的角度。奥古斯都他贪求权力,哪怕成为了吸血种之后,他仍然想成为βασιλευ? των βασιλευοντων——也就是万王之王。他转化的其他人,地位便是在他之下的。而他本身,则是屹立在金字塔的顶端,位居于至高位,他享受着这种俯瞰底下人的感觉。第二点的话,是从客观方面来说的。繁衍生息下去,应该是一个种族最基本的意志吧。”
“可是,你好像连这种最基本的意志都没有。”
这才是吴妄通过先前的话所引出的真正想问的问题。
就算不通过生殖,不是还能转化吗?可她也没有。
吴妄还想起先前,潘多拉对吸血种——也就是自己这一种族,很嫌弃。
“是的,阿妄,我没有。”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我觉得吸血种都是怪物。”
“啊?”吴妄愣住了,虽然有所预料,但从她自己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终归是会让人吃惊的。
“阿妄,生老病死,万物的规律便是如此。可出现了我这种怪物之后,有些规律便被打破了。阿妄,只有癌才是长生不灭的,我的存在,那便是这个世界的疾病,我很嫌弃自己。所以,我不愿意转化他人,就好像我不想让病情扩散一样。”
潘多拉顿了顿,接着说。
“这倒也不是我有多好心,有多正义,选择从这个世界宏观的角度来看待自己,觉得自身的存在是个错误。而是我单纯地觉得,就是很恶心……特别是奥古斯都又弄出这么多吸血种之后,那种厌恶就更重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短短几段话之间,却是千年的思考与万般的折磨。
而且,还是这种对于自我存在之意义的否定。
吴妄沉默着。
话题太深了,自己不到二十年的阅历,怎么比得了两千年?
“可是,我又舍不得死。因为还有人,还有事,值得我去留恋。”潘多拉看着吴妄,又缓缓说出这句话,眼中隐有哀怨,但更多的是幸福和向往。
这种意有所指的话语,这种复杂万分的眼神,让吴妄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但这并非是肉麻,而是心头产生了一种奇怪且莫名的激动。
还没等他明白这份激动是因何而激,为何而动,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便又闪电般消失了,脑内只剩下空荡与无谓的白色。
捕捉不到的情绪与不晓得该怎么接话的话题,让吴妄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他想了好半天,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换了一个话题:“你……嗯,不是当时骑马逃了吗?后来奥古斯都的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抓回去了。那匹马……它很听奥古斯都的话。我没跑出去多远,他吹了个口哨,我就被摔下来了。”
她当时在车上是话没说完啊……还以为她说逃了就是逃出去了,原来后面还有转折……
“那他,有对你做什么吗?”吴妄也带着些担心。
“没有,阿妄。他没对我做什么,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但他之后便申请将自己的封土转移到了我这里。就这样,他一直监视着我……我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暗淡,还是在塔里,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他来得更勤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卡西乌斯开始给我送饭。哦,卡西乌斯就是今天的那个人,你说的那条老狗。”
“唉……”吴妄这一声叹,是为了潘多拉而叹。
叹完气之后,他接着说:“奥古斯都他确实让人非常接受不了和反感。还有一点,是真的过分。他不是喜欢你吗?那为什么还要让你过得那么差?吃的用的什么的,我相信他是绝对能改善你的困境的吧?”
“这是奥古斯都刻意安排的。我在打扫走廊上挂着的油画的时候,在门外听到了奥古斯都和卡西乌斯的谈话。奥古斯都说,先让我吃苦,等他拥有了我之后,便再给我好的,这样,我就会依赖于他,对他言听计从。”
“这真的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心机吗?太可怕了吧。”吴妄目瞪口呆。
奥古斯都当时才几岁啊!古今中外,帝王家的孩子,就都这么善于勾心斗角,善于权谋,善于图利吗?
“是啊,他真的好可怕。而且他做过的恶心的事情还远不止于此。他稍微大了一些之后,便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开始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同那些女人玩乐,而且嘴里还喊着我的名字……真的,我很受不了,简直令人作呕……”
吴妄心中的愤怒与震惊交加,变成了他上翻的白眼。对奥古斯都的万般厌恶,则浓缩成了一句简短却有力的话。
“他是真他妈恶心。”
“我也觉得。”潘多拉深表赞同。
“他是真他妈有病。”
“我也觉得。”潘多拉再度点头。
“他是真他妈变态。”
“我也觉得。”潘多拉还是同意。
“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碰其他的女人却不碰你?”
“阿妄,你是想我被他碰吗!”潘多拉柳眉倒竖,很不乐意。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吴妄急了,连忙解释。
“他说,他会等到加冕的时候再占有我,这样就会有双重的仪式感。”潘多拉难过地讲明了原因,还感觉自己都快吐了,就又补充了一句:“恶心!”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嗯……”潘多拉不开心,便只是轻声应答着。
“只是我,我……嗯……有点在乎你……我不想他碰你,我急了,就直接问了不该问的……我是傻痹。”吴妄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
潘多拉闻言一愣,然后停下了收东西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了吴妄的身边。
接着,潘多拉将自己放进了吴妄的手臂弯里,钻了钻。似是在寻求自己的慰藉,也像是用行动在安慰他。
“我不会让别人碰你的,你是我的。”美人在怀,吴妄的脑袋极速发热,心中的豪气突然翻涌,他骤得抬起脑袋,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句虽然和话题相关但与前文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吴妄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豪言壮语——这样反而更显得牛皮,宣布了自己怀中女孩的归属权。
就好像老式武打片里的那样。
大侠伫在夕阳照耀下的房顶,立于瓦片之上,缓缓地收刀归鞘——虽然周围没有敌人,因为敌人都活不到大结局。但这样,会显得比较帅。
而他身边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
大侠带着的斗笠之下,是姑娘看不到也看不明白的高深莫测。
姑娘不知道大侠此刻的表情,但姑娘能听见大侠那传情的声音。
大侠轻声说:你是我的。
既是两情相悦,姑娘的脸上便写着憧憬,心中一往情深。
说完了台词,大侠便开始对着镜头特写开始凹造型和摆poss。
大侠一挥左手,长袂随风飘摇,袖口拂去的,是江湖滚滚的红尘和自己那传奇的就此尘封的往事。
大侠一览右手,衣襟因气纷飞,胸口荡漾着的,是对姑娘的满心诗意和对以后幸福日子的期待。
做完动作,大侠便拥着姑娘,使出绝世轻功向着残阳而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给围观的群众。
噢,对了,在飞走的时候,大侠还不忘嘲笑他人像狗一样。
嗯,各种方面。
这种时候,氛围烘托到位了,大侠就算是学猪哼唧两下,那都是自有一番风度的——就像吴妄先前不管前后说的话是什么,就一个劲儿玩深情一样,反正姑娘是吃这一套的。
可是,吴妄还是有点遭不住了。
我不是什么大侠啊!眼前也不是什么自己袒露过欢心的姑娘啊!
哪里玩得起这种浪漫的把戏!
这种情况下,都是土气和莫名其妙啊!
啊!自己刚刚在说些什么啊!真的是昏了头了啊,简直不得清白……
怎么不经意间就说了这种话?这些,应该是情侣之间才会扯的这些鬼话题!真是该死的!怎么自己就老是想着这些东西!
我到底在逞什么能啊……
吴妄尬地不知所措,双手也因尬而暗暗发力,抱地更紧。
虽然吴妄不是什么大侠,虽然他刚刚的话也很突兀。
但,潘多拉很受用。
她此刻就也像那个姑娘一样,脸上写着憧憬,心中一往情深。
于是,便也抱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