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拜尔那张许久未能拿出来待客的红木茶桌,神情各异的三人手捧一杯已然见底的苦柯热茶,就这么坐在矮凳上一言不发。
“哎呀,不用了拜尔哥,这都快到饭点咱也该回去了。”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柜台一角的座钟,萨塔抬手抿下最后一口茶汤,将这浓缩了一万秒清凉的热饮吞入腹后,方才摇头婉拒了拜尔正欲添置的新茶。
而后便又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解下了麻袍的神秘人尼贝尔——现在应该尊称他一声‘来自于侍奉生灵之母的密教典仪骑士团的尼贝尔兄弟’才是:“拜尔哥,还有尼贝尔兄弟。我这边就不打扰了,如果以后要有哪里需要帮忙的话,可以直接去二楼旅馆里找我。”
尼贝尔倒是能理解对方此刻的复杂情绪。
面对着新朋友这略显无礼的刺人视线,他倒没有选择抬头回敬一番令朋友们难堪;不过继续低头抿着温热的茶水,任凭那头干练的黑色碎发随风舞动着:
“不用客气,许多同胞就算得到了力量的认可,也是再经历了漫长的思辨后,才真正下定决心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会耐心地等待着你的决断,哪怕是选择成为不受束缚的白骑士,我们照样是能够合作的。有什么需要的话主动往戒面上涂血,我偶尔能抽空帮你解决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喔?那您现在能把一万金图卡还我不?”
萨塔挑逗似的对着尼贝尔摇了摇小指,而这精壮汉子则是立刻撇过头去找拜尔搭话,只不过拜尔懒得理他而已。
毕竟这可是整整一万金图卡啊,现在就算把他和族人们一齐打包卖了都凑不出那么多钱来,谁知道这小戒指的价值居然会如此夸张?
“行了,这穷鬼都还要别人接济着过日子呢,你就算心疼了也没用。先回去换身衣服吃饭去吧。”
一旁拜尔摆了摆手,也不挽留——从泡完茶后他就一直是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曾变化过;偶尔几次主动开口,也都是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咒骂老友尼贝尔的身上。
见萨塔起身欲走,他也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越过他快步挪到了炼金台前翻找着什么。
随后忽然抬起头来,出声叫住了小家伙,将一把用纸袋包着的碎晶向他怀里砸去:“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蕾希的,你就说是来找我开药的。这点晶化联药拿着饭后吃喽,恢复会快上一些,把身子调养一下。”
而坐在原位纹丝不动的尼贝尔此刻亦是抬起手来,指尖顿时射出一团氤氲黑光打在门槛上的少年小指,叫那枚黑白相交的骷髅铁戒运转起来,将其间大量掠夺而来的血气反哺回萨塔体内。
嘴里更是一副良善诚恳的口气,完全像是自鸣得意夸耀着自己,绝口不提自己刚刚所欠下的债:
“这是母亲依托我转赐于你的力量,她会坐在命运织机之后,牢牢注视着我们一族的命运;好好对着我们千百年来所编纂的细致纲要,认真学习下如何运用这一伟力的技巧吧。”
望着手中搂着的那本足有自己脸蛋大小的所谓秘籍,小家伙仅是对着尼贝尔干笑两声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走去。
最近在自己周边发生的怪事实在是太过频繁了,几乎都快把小家伙给折腾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了。
而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却是以那位至高存在的代行者身份主动告知:自己这段时间来所经受的这些苦难,全都能算作是那位女神殿下所赐下的简单考验?
萨塔都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自己不是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狂徒,但如今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些冗杂信息。
就像在三个小时前,他第一次被尼贝尔指出自己的体内,如今正潜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灵魂之时那般紧张。
“什么?!你说我体内现在有着两个灵魂共存?!”
萨塔紧张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险些就把热茶打翻在了裤裆上,好叫蕾希吃一番苦头。但哪怕是这样了,刚刚躲开了苦热茶汤袭击的小家伙还是被吓出来满头冷汗来——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吗?
“这也正是我特意过来一趟的症结所在,毕竟你已经踏上了预言之旅。”在主动抄起瓷壶,替拜尔这个东道主为萨塔斟满茶水后;尼贝尔方才开了金口,主动对着萨塔自我介绍起来:“实不相瞒,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侍奉于母亲之敕令的骑士。”
“呃……不好意思尼贝尔先生,您不妨讲得再明白些?”
“按照俗称或者是传统,你也可以管他们叫黑骑士、密教骑士。是女神临凡之年就已经诞生,历经了整个混乱千年的军事秘修会;在统一战争期间,也是大圣战的主要拥趸之一。只是在一系列内部分裂及冲突后,逐渐消失在了公众视野当中。最后一名公开露面的”
一旁抿着茶汤的拜尔帮着补充到,“你这是完全没去了解过教典史吗?大学者?”
小家伙顿时老脸一红,一边像翻皮筋似的拨弄着手指,一边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嘟囔道:“我主修的可是恶魔学与炼金学,辅修课里也是世政史比较多。至于教典史啥的……我又不大喜欢那些神棍,浅尝辄止不就好了?”
说完他还不忘抬头对着拜尔两人强调一句:“娜儿姐她们除外哈,咱不是说有偏见,就是那啥……”
“不要紧的。其实我们也不大喜欢那群藉神之名的教棍,虽然里面的确有不少虔诚的善良信徒。”
尼贝尔随即便抬起指节轻轻叩着瓷碟,颇为认真向着身旁的两位老朋友、新朋友强调起来:
“至于所谓的密教|徒、沉默的骑士之类的名称,也不过那些庸俗人依照圣武士的形象强加给我们的。要按照你们法师的逻辑,在学术上你们应该正式称呼我们为‘黑暗一族’才是。我们是一柄不惜任何代价以执行女神意志的黑暗利剑,怎能同那些冠冕堂皇者相提并论?”
眼看着尼贝尔的神情逐渐夹杂起怒意:坐在正对面的小家伙本能地抬起手来,刚想着要出声劝和一番。可不料下这精壮汉子立马变换了模样,转而是满面微笑着昂起头来,对着萨塔扬了扬手中瓷杯,示意他不用紧张。
“当然了,在平时里就不要那么拘谨了。毕竟我们都是女神所孕育的万千子嗣之一,分工不同的座内兄弟而已;在那万难俱消的终极和平到来后为母亲铸剑为犁,也是我们所一直期望的。我们还是先说回你身体里的问题如何?”
“呃,尼贝尔……兄弟?不是我不相信,只是你真的确定我体内存在着两个灵魂?”
在最初的猝不及防之下暴露了真情实感的小家伙,此刻也早已经是反应了过来。
本想着借两人那不自觉偏移开来的话题,以此借机打消掉这所谓密教骑士的想法;只是自己实在太过天真了,毕竟对方这次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啊,哪有事情没解决就这么轻易结束的道理?
“我当然可以肯定,因为母亲所赐予的权能,我只需要看一眼看你右小指上所佩戴的族裔戒环就行。”
尼贝尔笑了笑,对着他小指上的骷髅戒指轻轻一点,“毕竟戒指的力量已经选中了你,说明母亲赐下的预言业已成真,我们一族即将迎来一位新同胞。而我作为新一代的看护者,自然是有办法借由女神之力照看、照料到你们的身体状况。”
“尼贝尔兄弟您说笑了,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族裔戒指哈~我给自己打造的附魔戒指里,也只有一枚是用了骷髅做饰物,但也只是在施展恶魔学的法术才会用到~不信您……”
虽然搞不清对方的意思,但面带微笑着的小家伙依旧是兴冲冲地抬起手来,想着在对方面前炫耀一番自己的艺术素养。
却不料一枚周身通体呈黑白二色交错,且在戒面上增长着一颗栩栩如生的黑白骷髅戒指,此刻竟赫然将少年的视界完全占据住了。而原本那枚所佩戴着的赤红宝戒,早已是完全消失了踪迹!
“我的恶意抹杀戒指怎么不见了!这是什么情况?!”
当主观意识再也无法被动忽视掉这枚黑白戒指存在的刹那,一股永无止尽的恐惧与怒火顿时喷涌而出,顷刻间便将小家伙原本淡定的心灵给烧蚀地一干二净。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自心底里迸溅而出的无名杀意,竟是悄然控制住了萨塔毫无防备的身体——无数游离于周身外的自然魔力,在顷刻之间便被其体内引力暴增的魔力循环给吞噬大半,几近创造出了一圈绝对干净的魔力真空来。
似乎只要再有那么一毫厘的能量积累,于左中指上所镌刻着的死亡一指,便要主动尝试一下这所谓女神利剑的真本事。
“艾萨塔你干什么?!疯了吗?!”
而就在拜尔话音刚落的瞬间,早已察觉出异样的中年汉子便迅速站起身来,朝着萨塔的头颅奔袭而去:其速度之快,哪怕本尊已经是在须臾之间闪身到了萨塔身后,却依旧是在凳子上留下了一连串的清晰残影,叫这猝不及防的小家伙根本没有反应之机。
只见尼贝尔“不紧不慢”地张开那张缠满了通体黑黄相见的粗壮右臂,随即微微开合着那对厚唇,似乎是在对着空气无声吟诵着什么。
手臂上所缠绕着的锁链刺青此刻更是悄然暴涨,径直化作一张层叠交织着的锁链巨网自小臂飞出;毫不留情地将萨塔的身躯牢牢锁住,使其无法动弹分毫,似是连精神也一并镇压了一般!
尔后更是用力一掌拍在了萨塔头顶上,且又是一阵如同此前的低声吟诵过后——尼贝尔将那紧握着的虎指一握一抓一提,便在小家伙那满是哭腔的痛哭申吟当中,径直是抓出来一大团如胶质般凝实且不停挣扎着的金色光团来。
若是对着光团细致注视一番,似乎还能觉察出一张张被无形苦痛所不断折磨着的扭曲面庞来。
“这东西不是主物质界的原生物!”再也无法淡定下来的拜尔当即是一声惊叫,旋即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长光滑的魔杖来,用力顶在了光团处那虚无表皮上——既是利用法术解读其本源,也是防止其暴起伤人,“有很浓郁的次元裂隙味道,这是前几天出现的那些异怪?!”
“从新同胞之前的所处位置来看,和阿尤镇周边的异怪们脱不了干系。”
就在那团灵魂聚合物被剥离开来的瞬间——只见尼贝尔浑身一轻,那些层叠着的厚实锁链便无声无息地返还成了手臂上的刺青;而后便小心翼翼地将已然精疲力竭的小家伙搀扶回了座位上,不由得轻声感慨起来,眼神颇为玩味地打量着拜尔:
“幸不辱命。没成想这些怪物死后,居然也是如此棘手。这些诱引怪异入侵者,可真是罪大恶极。”
“与我无关。”拜尔狠狠剜了老友一眼,却并没有认真理睬对方;转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晶体来,迅速蹲在萨塔身旁,捏着那烫手脸颊帮着他送水吞服下去:“萨塔,你感觉怎么样?”
晶体状药物的效果很是强悍——都不用胃液腐蚀,这些凭空溶融开来的晶体浆液便已然沁入到识海当中;主动调集了少量魔力,配合药液温和滋润着脏器,以期间接调养小家伙的精神状态。
仅是两分钟后,原本快要喘不上气的萨塔即刻舒缓了下来,脸上病态的潮红色也逐渐消散。只是说话的节奏和逻辑,就没有那么快好恢复了:“我,我不知道,形容该怎么……”
萨塔确实无法精准形容自己如今的状态——因为他最开始真的以为对方是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探查到了一些不该知晓的秘密;故此在那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之下,萨塔便在无法控制的愤怒当中不由自主地开始吸收着周围的游离魔力来。
而后便是一阵如释重负般的狂喜:这识海深处那无法触碰的禁区内部,自己所主动封存起来的小小秘密依然存在,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连同着那光团一齐消失了的,有且只有最近以来那些令人无比糟心的负面情绪,以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胡思乱想罢了。
乃至于负面情绪被从脑袋里剥离开来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度轻松感便霎时翻涌而出:在这股漫无边际的短暂浪潮之下,双腿更是酥软到差点叫自己瘫在地上,只觉得连脑组织都一并颤抖酥麻起来。
所幸他当时是没力气开口说话,不然绝对是能发出一些足以令普通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浪来。只是这股近乎无法抗拒的短暂刺|激过后,便是一股深邃的空虚感;好,也不好。
但至少在这种空虚感下,自己脑内的记忆可以被主动调用出来了:不知道是识海将记忆备份,还是大脑自然回溯了?在拜尔惊呼着的瞬间,陷入类似贤者时间的小家伙也辨认出了那团金色光团的存在,心中当即是一阵后怕!
“你怎么会被这些灵魂体侵蚀了的?按道理和实际来讲,只要不去主动接纳它们,它们应该是连灵魂的自我防卫机制都过不去啊?”
“或许是小朋友的身体太过虚弱了?生活太过纵欲有时是会被邪崇气息给侵染。”
尼贝尔摆了摆手,满脸的爱莫能助。他的力量源自于女神所下发的敕令,哪怕他一眼就能看出小家伙的身体状况不大健康;但对于这些涉及医学、魔法方面的产物他了解不深,故此帮不上什么忙。
“我,我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得先问下尼贝尔你对于下层界、对于恶魔、魔鬼们的看法。”
“一群汇聚于下层界不承认女神恩慈而自作自受的堕落者而已,顶多算是世界存续的条件之一罢了;我对它们没有什么看法,也不在乎。”
“那就好……哪个,你们听我说完不要生气哈。”
似乎是有了几分底气,但面对两双无比关切的面庞,萨塔还是显得有些气馁:“我这两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得到一些讯息,主动用它们死后所意外产生的灵魂活火献祭给了渊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