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法术冷风吹打在了威特曼身上,叫这位身材发福的中年绅士止不住地哆嗦了两下。
但要他为了一点寒意就把这新风法阵给停下来,那还是做不到的——就算他不为店里雇员们考虑考虑,在这热月过后的最后高温里,也总得为柜台壁橱里陈列着的珍贵物什们做好保护才是。
事实上在半个小时前,刚刚午间小憩了片刻的威特曼,便是因为雇员没舍得启动法阵吹冷气这点小事,就劈头盖脸地对着他们大骂了一通。
对于这帮总是因小失大的本地雇员,叫一直信奉着大事不含糊这一信条的威特曼是头疼极了。
纵使自己是有心要把他们统统裁撤了,可大公殿下入主黑山后所定下的规矩是万不能改的:要是没了这三成本地雇员呐,自己怕是在这公国里再也做不成任何生意;以后别说是挣钱了,怕是连到手的大区总经销位置也得被总部给收回去。
可恨这些没多少文化的懒鬼,连这点招呼客人的活都干不好,净是出些可有可无的小差错来!还得要自己这个总经销来自坐镇,可恨!可恨!
但即使心底里有再大火气,口头上威特曼也只能是轻声嘀咕两下;再从墙板上摘下一板考核表格来,时不时拿红铅敲打着,看看能不能找点过错来好叫自己罚款;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方法可用。
况且军管会督察厅和集团总部沆瀣一气,可是给他们这些弱势群体定了硬性指标的——雇员犯错扣的工资再多,怎么样也得有个限制,可不敢扣多了叫那群恶魔似的宪兵找上门来。
往好了想,那总部毕竟还是要开辟新市场、留在公国地界里做好生意的嘛,要是被下面经销商把名声做臭了那还得了?可凭啥上面能堂而皇之地说不养废物,然后就一股脑地把人力成本统统转嫁到我们这些穷苦人身上来呢?
心情极糟糕的威特曼低着头寻思了半天,正苦于自己该如何巧立名目给雇员挑刺之际:他却是无意间瞟到了那离柜台不远处的小桌上,正摆放一只裝着半杯奶咖的玻璃方杯——或者说是半杯拿焦糖调成了咖啡色的牛奶。
气不打一处来的咖啡原教旨主义者当即是来了精神——只见他愤然抬起纸笔,恨恨地在考核表上找到了某个倒霉蛋的名字,并斩钉截铁地在其名下扣了高达一个德林的“无故离岗”罚款来。
更不幸的,这个没能把自己水杯收回去的倒霉蛋雇员,这个月又被自己那极其厌恶奶咖的老板扣光了本月所有的纪律奖金。
但哪怕就算是被一口气扣到了罚款法条里的规定上限,余下来须发给他的每月薪金也是要远超当地同等职业的两倍有余。纵使是威特曼见多识广,对着自己手中账板略一核算过后,也还是不住地轻声感慨起来:
“这压榨本地同乡最狠的,还得是他们这些本地人呐……”
“那是自然了,你个外地人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脚的,要再三考虑观瞻才行。他们本地人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就在威特曼这头鳄鱼将手撑在玻璃柜面上,掉着泪花感慨着的同时;角柜前那扇虚掩的雕花大门,此刻却是随着一阵轻快笑声向内缓缓舒展开来——头戴靛蓝海军帽的异乡人将头探近幕帘,又伸出一只手来张了张,向着柜台后的威特曼打起了招呼:
“请问贵社今天还营业吗?”
“那是当然了,亲爱的艾萨塔先生。”顿时变化了脸色的威特曼立马飞身出了柜台,晃荡着他那几欲蹦飞纽扣的肥硕肚皮,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大门前,亲手为这位许久未见的贵客掀开了纱帘;并随之屈下身去,为他献上了一个极热情的拥抱来:“您真是让我好生期盼呐。”
“别这样说嘛,威特曼先生。我最近的工作可实在是太忙了。”萨塔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拘谨地,也同这位交情颇深的朋友主动拥抱了一下:“我还以为您会要责怪我,怎么不来照顾您的生意呢~”
“您这是言重了,鄙人从来是把您当作亲友来看待的,哪会像碎嘴的乡下妒妇一样?况且这做生意就像是在磨面粉:有的拉柄靠近了,就会有拉柄变疏远来,这样周而复始看似疏离了,但总归是要同磨盘风车一道运转的。”
笑容渐浓的中年绅士更是打趣着:“毕竟只有在打完麦了,才需要到磨坊来磨粉不是嘛?”
萨塔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文明杖夹在腋下,不紧不慢地向着店铺内里漫步踱去。还不忘要对着热月过后店内的冷清模样点评一二,眼神同涡旋般来回打量着陈列变化:“您的生意看起来又冷淡了不少呢。”
“毕竟热月已经过去,我手头上的制冰机器也不是什么紧俏货色了。”威特曼努了努嘴,像是同他抱怨:“要是没有这场战争该多好呐。这些个魔族,可真是祸害。”
“哦?我还以为依您的活络手段来看,在这场间战期里吃进卖出,至少应该是赚得盆满钵满才是?”
“您太奉承我了,鄙人只不过是个做点小本生意的守法公民,哪是能和冒险家们相提并论的。全是靠这双糙手和嘴皮利索,在这乡下没日没夜地卖力叫卖推销,完了才能挣点薪金,不至于亏本咯~”
偷摸着瞟了眼少年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淡漠笑意,也不知怎的,心底似是有一种莫名的强烈危机感油然而生。但威特曼那于商海沉浮之中久经锤炼的良好素养,还是教他生生控制住了表情变化。
只见威特曼若无其事地耷拉起脑袋,三步并两步一下越过了萨塔身前;转而是几无意识地摩挲起手指,如同于好友闲谈一般地扫视着周边陈列,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地碎碎念着:
“这生意倒是都还好,只要能不亏本来那就是赚到了。只是现在这一打仗呐,我这些宝贝豆子就实在难搞哦,可苦了我这肚肠哟!一天到晚不喝上杯热烫的,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有蚂蚁在爬个不停似的。”
“我看那咖啡馆里的生意倒是依旧火爆呢~”默不作声地抬头瞟向那橱柜最上方的陈列物——透过那晶莹剔透的玻璃圆罐,打量其间紧密封装着的暖棕豆子,萨塔堆砌在嘴角的笑意没由来地浓烈起来:“要不我请您去喝一杯热的?”
“去喝那掺了苦水的牛奶嘛?那您直接是杀了我比较好。”威特曼先是愣了片刻,随即便是哭笑不得地挤回了柜台后头;一边踏着那吱呀作响的移梯,一边伸手去挑选自己所珍藏装罐的精品咖啡豆来:“还是来杯夏狄利吧?老样子,不加糖,您请自便。”
“那我就静待美味了~”萨塔微微颔首,便是抛下威特曼仿佛主人一般径自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五分钟后,威特曼这灵活胖子便是用木盘托着那刚用热砂煮好的海派咖啡,快步迈进这间已有小半年未曾启用的隔音密室当中。
而正静静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着的少年,早已是等候多时——威特曼的脚步刚踏过门框,那扇合金钢制成的炼金大门便在魔力之风吹拂下,自行合拢上了。
“最近在查走私,你要小心。”小家伙呢喃着,缓缓睁开了双眼,随手将一份早已准备妥当的文件夹丢到了茶几上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很严肃的,几乎没有用任何多余的词汇
将热烫咖啡郑重呈奉于少年身前的商社社长,赶忙丢下手中杯盘;从布巾袋中摸出一副眼镜夹于鼻梁,尽可能地压制着手掌颤动捧起那份文件夹来细细阅览着……
待到咖啡完全冷透过后,额头浸满汗渍的中年绅士方才长吁短叹着放下了手中文档,将视线缓缓坠落在了桌面——只是那早已凉透的冷咖已经不复之前风味,况且威特曼此刻也没心思去喝什么咖啡了。
他抄起那杯原本是用以品味咖啡风味的冰水一饮而尽,叫凉意平复了心中躁郁过后,威特曼终于是开口了:“怎么会这么突然的?”
“最近有奸细横行袭扰后方,卫戍部已是有了许多不满,新换防的部队彻查严格也很正常;您不再看看最后标了红签的部分吗?跟您提一嘴透点底,此次搜查任务正是本人向卫戍地方提议施行,这份调查报告也是由我来亲手编纂的。”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威特曼连忙摆动着手臂,面色像是活吞了死老鼠的一般难堪。他对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一清二楚,自然是没这个胆子去看的:“如此机密,我这一介平民就……”
萨塔没有给对方辩白的机会,他只是叫食指微微摇晃了两下:“你应该庆幸这次任务是由来我主持的,朋友。现在內奸太多,像你们这些家资颇丰的富商,稍不留神怕是要遭了威胁呢~”
“是的是的,这多亏是您看重小人……”
“不是我看重你,威特曼先生,谁看重你都没用。我是要奉行卫戍部的命令的。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友谊才会来劝你一番;多学学人家博凯尔先生,在自己的这一亩小田里精耕细作多好?现在这战乱时节胡乱投资个什么呢?白花了钱还讨不到好处,何必呢?”
萨塔面色淡然地瞥了对方一眼,“那些民团的兵,怎么可能像帝国军人那般的尽忠职守呢?你要是生意转运上实在有困难,可以来找我们团长嘛;别的不敢多说,这卫戍部里的后生还是要卖他这老学长一些薄面的。”
“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了……”
“这不就跟您说的一样嘛:做生意谈感情就像是拉磨盘,有来才能有回不是嘛?大家互相之间都有来有回了,才不至于被人将公器作了私用,我说的对吗?”
“您教训的是……”
见对方此刻已是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来,颇为不满的少年方才闷哼一声,随即又抬头凝望着天花板上那流光溢彩的隔音法阵自言自语着:
“先不聊这个了。您是知道我的,最近带队在这地下水道里走了许多遭,太幸苦了太危险了。别看里面是废弃了一滩死水,实则这水沟里处处积满了水草;我当时要是一不注意呐,恐怕就得叫水草缠住淹死在里面了。”
“当真是有这么危险吗?可我昨天才听闻,您新近将一位小宗派的圣女拯救了出来,仍在隐修的圣父有感于您是有福的人,才能得行敬献于女神的功业,正准备与您祈下福音以表彰您的功绩呢!我当时也备了些薄礼,准备要同您庆贺呢。”
“圣父的恩礼我自然会去领受的,但要等我先去向格勒将军作完汇报先。您的好意我也心领了”萨塔的眼睛缓缓垂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商社社长,“不过这任务估计一时半点是完结不了的,我还得有许多时候要请您帮忙,替我置办点事物之类的琐事。”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此国局艰难时刻,我们可不能只顾着自己一时的幸福,让前线将士们寒心,叫将军们劳心,最终害大公殿下操心呐。”
威特曼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和着,看来已是作出了自己的决断:“您请讲,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一定尽全力!”
“不用那么着急,等我到时出任务前会托朋友将采购单送来的,到时候还要请威特曼先生多多上心了。”话音未落,萨塔便拄着脚旁的文明杖站起身来,向着他脱帽行礼——少年人自打从进门起,便是一直戴着帽子的:“那么我先去汇报工作了,谢谢您的咖啡威特曼先生,再见。”
“我送您!”
威特曼刚要起身,却是被拿包锡的手杖点在肩头叫他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来。艾萨塔的余光仍旧是停留在了那盛满了咖啡的瓷杯当中,脸上平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来:“不着急的。这么好的咖啡不喝完,那可就太浪费了~”
片刻后,艾萨塔的脚步便是彻底消逝在了密室之外——只是他走时太过匆忙,却是忘了将那份档案给一并带走,真是粗心大意。
可凝望着那份不过三十多页的浅薄档案,威特曼难以平复的心情,却恍若是坠落谷地一般的凄凉。自己才花了不少钱产在民团上下打点关系,怎么会这么突然就……
痛饮一口已然成了苦水的冷咖啡,感受苦涩感弥漫于唇齿之间的威特曼不禁悲从中来。只见他垂头丧气着伸出手,将那本不慎遗落在了密室当中的调查报告,小心翻开了那所谓用红铅标红了页面来。
而在那洁白纸页的卷首,赫然用加粗的似血深墨着重标注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有关于证人对于新乡王国骑士团骑士遇害案件并内部走私案所呈贡线索之简要汇总报告》
只是这篇本应该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总结报告,此刻却是干净地仿佛于热月所坠之雪一般洁白。
心中顿时有如巨石落地般如释重负,可威特曼刚要放下手中杯盘,从桌角上抬手取笔——却怎料自己的动作稍稍有些大了,随着手臂所扇带出的微弱风旋,反倒是掀翻了文档纸稿,叫一张夹杂在纸页之间的手写单据悄然坠落。
看这纸质,再看那涂画满了的娟秀字迹,倒像是那家时新咖啡给客人们取单所用的稿纸。
草草打量了字迹一番,面容赫然凝重的威特曼站起身来,迅速将手中薄纸紧握成团;攥在手心中来回踱步着了片刻,随即便是将面色一沉,猛地将这纸团蘸入咖啡杯中,连带着细面粉般的细腻渣滓一道吞咽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