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在今天下午十五时的葬礼,如约在新乡城内的圣内都大教堂里举行。
头戴羽饰白帽的白袍教士们,正在主祭的带领下齐诵圣号与祷词,两位年轻的美貌修士单膝跪地,虔诚地朝棺椁上挥洒圣水,为即将离去的亡者洗清在俗世犯下的罪孽。
八具朴素的铜木棺椁整齐地排列在祭坛之前,英勇战死至最后一刻的骑士们安详地睡去,将以纯洁之躯回归女神之国,前往传说之中那忘却一切痛苦的乐园净土。
随着圣咏调的悄然停滞,洗灵礼也来到了最后的阶段,轮到家属们同亡者做最后的道别。
坐在长椅上低声祈祷的家属们快步上前,飞也似地扑到棺椁旁,抚摸着这些早已冷却的身躯,想把他们的面庞永远刻在记忆当中。
男女老幼的各色声音响彻了这个略显宽阔的偏殿:或是放声号哭,恳求女神慈悲拯救亡者;或是高声朗诵起祷词,期盼着亡魂尽快归还于女神的座下。
只有那些天真懵懂的孩子们,攀着棺沿努力地踮起脚尖,抚摸着铺满了棺椁的树叶;丝毫没有被这股悲伤的氛围所感染,还在天真地询问着悲痛欲绝的家人:明明大后天就要过节了,爸爸怎么还在这个长盒子里睡觉?
悲怆的气息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直到教士们搀扶着,因悲伤过度而晕厥的家属回到座位上后,刺耳的恸哭声才被小声啜泣所取代。
一个小时的葬礼已接近尾声,教士们就如同军人一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回到了棺椁旁,从白帽上取下了一根漂亮的黑色鸦羽,恭敬而虔诚地将其牢牢别入亡者的衣领上。
一道乳白色的光环顷刻间划过棺椁,将其彻底闭合;几只身形肥硕的渡鸦在上空盘旋而过,发出阵阵哀鸣般的啼叫,这些女神的侍者们随即朝殿外飞去,带领着灵魂前往乐园之路。
至此,葬礼结束。二十名身材瘦削的帮工扛起棺椁,前往墓地下葬;家属们在修女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殿,前往野外墓园挑选合适的墓地。
教士们则抓紧时间跪坐在羊绒垫上休息,口颂着难以琢磨的经文,准备迎接今日的下一场葬礼。
“你还不走吗?”
满脸愁容的德比站在最后一排长椅旁,看了一眼身旁的萨塔,然后竭尽全力对着远去的英魂敬以最后的军礼。待着队伍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她方才拄上拐杖,心神不宁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走了,我扶你吧。”
萨塔只是轻轻地应了她一声,自顾自地搀扶着她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朝着殿外缓缓走去。
“关于他们的兵籍牌和领章,我们已经收拾好,给送回去了。”
看着门外呼啸的风雪,萨塔默不作声地撑起一只半球型的风罩,又从巾袋里抽出一张纸条,塞进了德比的口袋当中。德比颔首致谢,却不料下巴撞在了脖子上的夹板上,牵扯到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嘶……谢谢……”
“不客气,这是应当的。”
简短的交流结束,两个人又回复了来时的沉默。只有路人们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雪中男女,搞得萨塔突然尴尬起来,扶着德比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最后,还是德比率先打破了僵局,含糊其辞地自言自语起来:“其实你不用来的,不值得。是我们连累了你们……”
“我作为逐风者的代表,来表达对他们英勇献身的敬意,这没什么值不值当的。”
萨塔搔着脑袋,悄悄转过头去打量了这个虚弱无比的女骑士,忍不住反问了德比一句:“倒是你,没必要把丧葬费全给揽下来。”
“50个图卡,那可是半年的工资……何况你又被停薪留职一年,吃得消吗?”
他突然感觉到手头一怔,德比不知怎的突然停下了脚步,艰难地转过身子来一字一顿地说着,棕红色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烈焰:“我至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但他们呢?!”
眼看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就要把拐杖给甩掉。萨塔急忙踮起脚来按住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谁都不会会知道那里有魔族埋伏着的……”
“这不是理由!因为我的失误却让他们白白葬送了性命!我作为指挥官有义务承担全部责任!”
德比激动地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丝毫不顾自己的伤病状态,让这个接受了团长委托的小佣兵头疼不已,忍不住低声嘀咕了起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所幸德比是没有听到,还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大声倾诉着自己的苦恼:毕竟这个军校生刚毕业也才不到一年,正满怀着对未来的渴望,和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傲气,结果被这残酷的现实给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第一次执行任务就捅出了个大篓子,还赔上了八条人命,本人也差点一命呜呼,苏醒后精神没有当场崩溃已经蛮不错的了。
看着在身旁絮絮叨叨的德比,萨塔觉得自己是没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的,反而是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就在两个月前,自己估计也是这个样子:本着老子这个大法师天下无敌的想法,自信满满地上了战场,然后差点被那个精灵给弄死。
等自己被蕾希姐背在背上,离开那个村落的时候,自己也陷入了极度的迷惘与自责感中难以挣脱。如同被溺在沼泽里似的无力,花了一个星期才把心态给调整过来。
只不过德比她比较倒霉,碰上了比自己更加凶狠的对手罢了
‘说到底,战争不是兵棋推演的游戏,敌人也不会是温良恭谦的学生啊。’
萨塔无言地搀扶着她,继续朝骑士团驻地走去,期盼她能自己从困境里走出来;而德比也似乎是从亢奋状态中回过神来,整个人又回到了噤声的状态,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那么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谢谢您。”
将埋藏心底的话一股脑统统抛出来,德比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站在骑士团的栅栏门前,她拄着拐杖费力地挺直身子,朝萨塔敬了个军礼,感谢他一路上的倾听与陪伴:
“向您说了一大堆废话,实在是麻烦了。”
“没事的中尉小姐,我能够理解,也希望您节哀顺变。那么再会了。”
萨塔依旧是惯例的客套话,顺势脱帽回了个绅士礼,并体贴为她施加了一个单人的风障。直到看见身着大衣的骑士小跑着过来,萨塔方才转过身去,准备去威特曼店里采购些材料。
“对了,萨塔先生!”
“怎么了,中尉小姐?如果是利息的方面,我不打算收,您只消在两年内归还本金便可。”
“不是的,我有个不情之请……”
只见德比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组织着话语,又猛然抬头,将自己的视线牢牢对准萨塔的眼睛,郑重其是地对他恳求道:“我想请您帮忙,帮我调查清楚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好给他们一个……”
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军校里呆惯了,自认为诚恳的请求,在萨塔听来却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命令感,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恕我拒绝。”
说完这话,萨塔的语气倏地一变,眼神当中也染上了一股不屑的神色:“如果有需求,请直接去找我的事务所发布任务,而不是私下串联我,德比中尉。”
“我想我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由我来出席这次葬礼,既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团里现实情况的需要。您不愿劳烦自己的大小姐学生,我们很能理解,故此由我来为您提供贷款援助。”
“我爱人在这个提案里呢,是出了很大力气的:她对您这不畏艰险的性子是怀有好感的。因此我不希望她把您视为得寸进尺的小人,这样她会很伤心的,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啊……是我唐突了,请代我向夫人致谢。”
气喘吁吁的骑士已经小跑到了德比的身旁,从萨塔的手中接过了自己尊敬的教官。萨塔十分淡漠地对着骑士略微点头,对着德比的背影又重申了自己的承诺:
“您依旧付本金即可,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反悔的。”
被搀扶着的德比匆忙转头致谢,可没等她感谢的话说出,萨塔的背影就犹如同一团清风,已经在她的视线当中渐行渐远。
等他抓着大包小包回到村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上夜的末段。
怀揣着小礼物的萨塔,并没有第一时间跑去酒馆找自己亲爱的蕾希姐,反倒是率先带着威特曼店里的一些时新材料,神神秘秘地踹开了拜尔的工坊大门。
不出萨塔所料,这个时间点拜尔果然还待在楼下,对着盏煤油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然而也不出拜尔所料:这枚‘温柔’的电弹,刚好能把这个永远教不会敲门的小子,给恰到好处地电趴下,又不至于给这他电出来伤口来。顶多是整个人麻上几分钟。
“下次你总能记住先敲门了吧?”
“&@#¥%!”
婉转动听的塞壬之声,顷刻间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为拜尔的孤独晚宴增添了些许情调。反正拜尔主修的是九狱深层的炼狱语,萨塔那抑扬顿挫的塞壬脏话他是听不大懂的。
“你就不能换点温柔的方式提醒?人要是给你电坏了,信不信我姐打上门来!”
像个小狗崽似的怨气满满地发泄了一通,萨塔身上炸出一团紫光,用浮空术直接将自己托举到了半空,脑袋和拜尔平齐的程度。
“你咋就不把门口过道也给铺上地板呢?”
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土,一边将背后的一个大纸包丢到了柜台上,嘴里还不忘对着拜尔的家装评足论道。拜尔倒是满不在乎地用洁净术洗着餐具,随手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发圈:
“我就该给你铺层铁板让你再躺一会儿,顺便卖个附电搓衣板给你老婆。说吧,大晚上的找我做什么?找到那柄怪刀的来历了?”
派单的这批炼金药剂已经做完了,临近大祭典节了,这帮佣兵也该到了无事可做的冬假时间;这小子除非打探到了什么线索,不然干嘛这么着急的跑来找自己?
只不过这一次他猜错了。
萨塔翻着白眼没好气地指了指柜台上的包裹,完全无视了拜尔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别提了,我观察阿露丝一个月了都,私下不知道悄悄刺|激那把破刀多少次,真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那你来找我|干啥?没事的话本店要闭门谢客了,顺便请你把修门钱结一下谢谢。”
听到不是有关于怪刀的线索,拜尔眼中泛起的丁点求知欲光芒瞬间熄灭;柜面蓄势待发的右手食指瞬间刺出,指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包铁木门,就这么默默地盯着萨塔。
“这不是带东西来赔罪了嘛~别生气呀都~”
萨塔脸上的嚣张气焰顷刻散去,转而腆着张用力过猛的笑脸,悻悻地解开柜台上的包裹:除了十本委托威特曼订购来的塔内期刊外,还有着几小瓶磨的细碎的晶体粉末,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炼金材料。
“这些都送你了,下次可别再招呼我吃麻痹刺球了~”
“放心好了,不会的。下次你再踹门进来,会直接上构装魔像拳头的。”
拜尔温柔地拂过厚实的封皮,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能够我看很久的了……对了,之前借的那批书我看完了,你记得待会带回去。”
“你留着呗,还是待在你这个爱书人的手上更好~我指不定哪天就给拿去垫桌角了。”
“那好,谢了兄弟~”
见这个家伙脸上乐开了花,萨塔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哼了一声,总算是不卖关子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拜尔哥,今天主要是想请你帮点忙……”
萨塔连忙把手向着腰间伸去,准备取下挂在腰带上的棉布袋子:之前霜雪手上的那块通讯砖就包在里面,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答应给她当苦力,软磨硬泡才借来半个月的。
而拜尔连头都不抬,直接打断了他的动作,一句话就让他握着砖头的手直接愣在原地:“别拿了,我看过的。东西查不到任何有关资料,也检测不出任何魔力附着的迹象,直接当神器对待得了。”
“啊这!”
萨塔整个人似乎还没有脱离麻痹状态的样子,嘴巴惊诧地大张起来,都能一口吞下手里的金属板砖:“可要是神器的话在,怎么舍得发给小兵用啊?”
“神器再怎么样也就是件工具,不去使用它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拜尔用力拔出一瓶星金石粉末的软木塞,用手玻璃棒沾取了一些粉末,放在鼻前仔细地嗅探着品位;闭眼低吟了半分钟后,他才放下手中的器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你们缴获的两块应该是子机……最高权限的母机肯定还在别人手里。既然这个东西是用来通讯的,说不定他们能通过母机,来监听你们子机的谈话……”
“所以说,你有空这两天来我这儿坐坐,一起想研究研究,给东西套一个反监听的措施来!别祭典节那天来,我也是要休息的!”
“知道啦,我那天还要陪我姐呢,搞得我愿意来似的……”
嘴上还是不正经地嘟囔着,脸上的表情倒是分外严肃,收起了平日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将砖头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布包中,还是不放心地给包裹上了一层反魔法阵和真空术:
“唉,总感觉这是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将计就计还是避而不见,就全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拜尔悄然踱到萨塔身旁,温和地拍散粘在他肩膀上的泥灰,难得地缓声劝慰道:“快过节了,别想太多,赶紧回去陪你老婆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