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白小礼不知道,也不懂。她没有感受过。
白小礼脑海里偶尔会闪过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的面孔,那似乎是她在一个十分久远的、梦中世界的老爹——一个大大咧咧的人。
随着时间慢慢往前踱步,她记忆里很多东西在慢慢消散,很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可这却仿佛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像大梦一场过后,刚醒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叹一下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但仅仅片刻过后,那些虚幻的记忆就烟消云散了。
时间久了,它们不会在你脑海中留下哪怕秋毫的痕迹。唯一见证它们存在过的证明,大概是梦中人唏嘘之间,眼角淌过的泪痕。
白小礼已经分不太清了,究竟自己是现在活在梦里,还是记忆中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才是一个荒唐的梦境。
庄生梦蝶,究竟谁是蝴蝶、谁是庄生?究竟是蝴蝶梦到了庄生、还是庄生梦到了蝴蝶?
白小礼不想忘记,她不想遗失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那些记忆,尽管她性格不好,也没什么朋友,但有些事情回味起来总是甘甜和快乐的。
残留的记忆里,就像很多的单亲家庭那样,她是个野孩子,虽说有个老爹,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野孩子。
老爹对她的态度就跟阿拉斯加雪原上放养的撒欢雪橇三傻一样,真是无愧于小白这个狗名字。
她没见过自己的老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老妈。
因为她每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老爹自己的老妈是谁的时候,老爹总是会跟自己打哈哈。再问自己是怎么来的时候,那个混蛋老爹就会大咧咧地指着花盆里的黑泥说:喏,土捏的,再掺点水!
呵,三岁小孩都不带这么骗的。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也就是被同龄的孩子骂几遍没娘的孩子,忍忍也就习惯了。
还能怎么样,嘴在人家身上,爱说说去呗!
老爹对她挺好的。而且她也和她那大大咧咧的老爹一样,练就了干啥事都乐呵呵的功夫。
沮丧的事儿,吐口气儿、顶多睡一觉就过去了。
太阳明天总会照常升起,新的一天还会继续,人生还要继续。快快乐乐的多好啊!
总的来说不坏,没啥不知足的。
就是……小时候在大院里一群天天皮的孩子们,总会有个摔伤碰伤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小伙伴的妈妈们一边对着自家孩子唠唠叨叨说教个不停,一边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往膝盖、胳膊肘蹭破的伤口上抹药的情景,心里总有种酸楚楚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就好像灵魂上缺失了最流光溢彩的那一片拼图。
通常嘴上说着无所谓,内心却难受得要命。
相比之下,老爹就要简单粗暴多了。“嗐,蹭点吐沫星子就好了,哪咋娇气!”他一直这么说。
这样看来,除了性格上过分别扭外,白小礼没有长成峭壁上的歪脖松,只能靠基因上与生俱来的某种特质来解释喽!
……
所以说,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蜜雪儿什么都没说。
她踉跄地把白小礼抱进屋里之后,一遍又一遍地用蘸过热水的热毛巾擦拭着白小礼身上粘着的泥土和血污。小心翼翼的、轻柔的动作像是擦拭一件珍贵易碎的琉璃艺术品。
白小礼很乖,很安静,一动也不动……不知是那双看着她不断积蓄起水雾、无声地流下后又继续积蓄水雾的美丽眼瞳起了作用,还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闹上一闹了。
蜜雪儿拿着棉签,轻轻地往她肚皮上蹭破皮的一道道伤口上涂着药膏——就像白小礼曾经渴望的那样。
药膏清清凉凉的,仿佛一下子就盖住了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白小礼能感觉到,蜜雪儿的手在颤抖,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到的,就像是在强迫自己不颤抖一样。
白小礼仰起脑袋,偷偷打量着蜜雪儿。
她的神情很专注,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
她的眼睛还在往外溢着水花,使得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的手背随时抹一下,以免模糊了视线。
她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又不时紧咬着一边。
她在害怕吗,在自责吗?
她鬓边的银丝垂了下来,随着她的头部的轻微晃动在脸颊旁摇摆着,像是初春新芽的柳枝随风飘舞,给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遮上了一层面纱。
尽管白小礼知道臭女人很漂亮,但她也从来没觉得她会有这么美。
她一瞬间觉得,臭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啦。
不知道什么时候,蜜雪儿转过头,和白小礼的视线对上了。
她们都愣愣的,互相看着对方。
蜜雪儿故作轻松地挽起额旁垂下的发丝,咬得皱巴巴的嘴唇掀起一抹有点勉强的弧度。她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白皙纤长的食指弓起,轻轻弹在了白小礼的小脑袋上。
无言的诉说、无尽的爱意,仿佛都凝聚在一滴水珠上。它毫无声息地落下,没有任何力量与威势,却能“滴答”一声,在广阔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一圈圈的涟漪,打破静与动的隔离——滴在了那名为“心”的湖间。
时间好像静止了!
额头上的触感,打开了白小礼心底久闭的门扉。记忆的洪水轰然涌出,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某个画面。
蒸腾的热气浮动,在枝叶繁茂的绿树的树荫下,有两个嘻嘻哈哈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围在一个女子身边,追逐、嬉戏……
这就是,妈妈的感觉……
当你犯了错,有时候她们不会对你说教什么,只会用那双如同水滴一样反射着光彩的眸子盯着你,狠狠地盯着你,盯得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无地自容。
这是属于母亲的狡黠,独属于母亲对孩子的教育方式。
白小礼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夹起尾巴,像一只萎靡的小狗。
她张张嘴,喉咙里的呜咽声还没有冒出来,余光瞥见了——弹起,落下,又弹起的——一只银色肉球。
小银龙在大白床上跳上跳下的,发出“嘣嘣”的响声。
她像一只出戏的猴子,非得要露个脸。这么温馨的场面全让她破坏了。
小银龙那和蜜雪儿一模一样的红宝石眸子尽管随着跳动在上上下下,但白小礼总觉得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没有跑过。
那目光里,白小礼察觉出她在表达着什么,似乎有三分戏谑,三分怜悯,三分不满,还有一分——她在说:“笨蛋!”
咱才不是笨蛋呢!
明明胖的跟小猪一样,辣么小不点一只的小混蛋,眼神干嘛总是这么人性化,跟成了精似的!
白小礼又不高兴了。
她呲溜一下把脑袋藏进了蜜雪儿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