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救下任何人……”
我呼吸不过来,喘息着说道。
“是吗……我同样也什么改变不了……”
沙力万铜钟般轰鸣的声音骤然降调,缓缓地说道,如清泉一般自然。
我胸口压着的气好了很多,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站在高处的白袍男人。
他脸上的表情悲天悯人般,像是怜悯着众生,又责怪着自己。
怎么可能?他可是教宗,正教的领袖,想必无论是能力还是权势,都达到了顶峰。
教宗怎么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可能很疑惑吧?我可是教宗,号令里世界的存在……怎么会什么都改变不了?”
沙力万抬头仰望着穹顶名为《创世纪》的宏大壁画,发问道: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吗?”
奇怪?
我微微一怔,犹豫着没有回答。
而教宗似乎也没有期望我能回答,沉声道:
“看看这个世界吧……权贵们享受着奢靡至极的生活,一场普通宴会的开销,是一个普通职员工作十年的收入……上层社会以攀比为荣,一个女性如果在公开场合连续两次穿同一条裙子,就会被认为是不得体有违颜面……”
“而穷人家庭的主妇,连一条没有补丁的裙子都拿不出来……老爷们在华丽的宴厅里翩翩起舞,流浪汉们瑟瑟发抖地聚集在墙外争夺着通风管里的热气……宴会上浪费的食物,宁愿喂狗,也不愿施舍给那些快要饿死的穷人……”
“资产家在城市里建起了工厂,他们的儿女穿着华贵的服饰,被仆役们服侍的像王子公主,出入有专车接送,脚下自有红毯铺开,他们在温暖的大宅里阅读诗歌,弹奏钢琴……”
“而在工厂里没日没夜工作的工人,他们大多是来自于乡下的破产农民,拖家带口的像是老鼠一样,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
“工人们要呼吸着剧毒的废气,在危险的环境里工作上十几小时,赚到的钱却只能让家人们不至于饿死,穿着破旧的衣服,每天只能吃黑面包……”
“工人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三分之一的小孩会夭折在五岁前……共治国的强盛,权贵们的衣食,都是建立在他们的血汗之上……但报纸上的歌功颂德从来不会提到贫民窟里工人十四小时的劳作……权贵也不会感谢人民的付出,贵妇人们卧在沙龙的沙发里,甚至会厌恶地捂着鼻口,述说着穷人的无礼和贪婪……”
沙力万笑了笑:
“人们总说皇权已经被推翻了……我可总觉得并没有呢……”
教宗的语气淡然,像是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微微地震颤着,以我的见识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语,但其中的忤逆,让我为之颤抖。
这是大不敬的话语,怎么会从同为权力顶端的教宗口中说出呢?
“这是俗世的堕落……但里世界也从未拥抱过秩序。”
教宗的瞳孔紧紧盯着上方的壁画,那是《创造亚当》的一幕,从天而降的上帝在天使的围绕下,向卧于山坡下的亚当伸出手指,似是要将灵智的电流传入亚当。
“术士中的十二名门,把持着魔法的传承,垄断了寒门的崛起……若非教会的力量来自于神,恐怕也会被遭到打压,再无出头之日……你的祖先有一位术士吧?他就是因为被名门打压,最后连传承都被断绝。”
沙力万收回目光说道。
这是我从未了解的异闻,父母并没有详细告诉我祖先的事情——也许是他们也并不了解。
“异端的信仰和祭祀过去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滋生,他们信奉着混沌的邪神,在疯狂与欲望中随波逐流……若非教会以千年的时间,发动战争清洗那些异端,恐怕现在亵渎与灾厄,还会横行在贫穷与愚昧中。”
“但即便是千年的圣战,亦没有彻底斩落掉那些病根,他们的力量远超教会想象……异端仍在悄然生长,名门仍保持着超然的地位,这个星球的多数土地,仍被笼罩在压迫之下。”
“哪怕是教会,在和平中也逐渐失去公正与良知……他们宣扬着主的旨意,行使的却净是龌龊之事……你很好奇是谁杀的你吧?”
教宗悠悠道。
“……是谁?”
我的心躁动起来。
“格曼,格曼·阿尔伯蒂。”
沙力万说出一个陌生的人名:
“准确来说,是格曼·范·亚尔基斯……他是圣礼小教会审判厅的高级执行官,来自于一个古老的家族。”
是审判厅的执行官?
在拉卡夏的时间虽然并不久,但圣礼小教会和审判厅的威名,我还是知道的。
也不奇怪,能在拉卡夏做出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执行官。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我问道——高级审判官应该没有功夫来料理普通的犯罪。
“原因嘛……你的帮派很有可能涉及到了异端活动。”
异端活动?尽管是黑帮,但我没有察觉到什么宗教信仰,成员大多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莽夫,不像是邪教徒。
“未必直接参与到活动中,可能是受到间接的利用……”
教宗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解答道。
“但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过是受到利用的普通罪犯,等待你们的应该是公正的审判,而非残酷的虐杀……甚至连那些无辜的应召女郎都惨遭毒手……”
“很遗憾的是,在审判厅中,像他一样残暴的执行官并非少数,而他们的肆意妄为都来自于圣礼小教会的纵容。”
沙力万闭上眼,似乎是悼念着死者,叹气道。
“圣礼小教会不是属于教廷的吗?为何您不加以约束?”
我心中的怒气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僭越地质问道。
“唉……这便是我的无能为力……我身为教宗,实际上连教会都无法掌控,遑论外界?”
“你应该也知道圣礼小教会是正教设立在里世界的机构……负担着管理里世界秩序和清除异端的职责……但由于其位置远离教廷,加以前代教宗的无能和现任小教会主教劳伦斯的野心,使其权利逐渐膨胀。”
“而历代小教会主教为了得到审判厅的支持和效忠,给执行官们许诺了巨大的权利,即便是随便杀人,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格曼就是一个例子。”
教宗悲叹道。
“我想要改变这腐朽崩坏的现状……但我的敌人太多了,教廷内部也并不团结……我的理想被沉溺于乐欲的堕落者畏惧,他们担心我会夺取他们的特权,为此对我百般阻挠,甚至不惜与我为敌。”
“所以我无能为力……所以我要寻求你的帮助。”
教宗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我……没有能够帮助你的能力,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强调着回答道。
我并不认为一个来自于乡下的农民,没有开过枪的黑帮,起死回生的少女,拥有能够完成这番伟业的力量。
“何必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的潜能。”
沙力万淡淡地说道:
“放在十年前,谁会相信一个来自于极东雪国的无名术士能够成为正教教宗呢。”
什么?
教宗的出身竟然是这样吗?
难怪他长的不像是西优罗巴人。
我再一次被惊讶到了。
“你的潜能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起点也高于过去的我……你拥有与之匹配的天赋,而现在我把机会摆到你的面前。”
教宗肃然道:
“你愿意加入我的麾下,向我宣誓效忠吗?”
我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现在已经入冬了——不知道母亲的秋收怎么样……
最近还真是梦幻啊。
我竟然被教宗邀请要不要成为他的部下。
过去我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明明是严肃的气氛,我却想要笑,大声地笑,纵情地笑。
“如果我……拒绝呢?”
我直视着教宗的眼,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对视,像是想要读出他内心的所想。
“拒绝的话当然无妨……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作为富家翁安度余生的钱,也会为你安排身份,届时你就算想要回到家人身边,也没有问题……只是我刚刚和你对话的记忆,要从你脑海里消除——这些可是了不得的阴谋,传出去可不好。”
教宗轻松地笑道。
真是惊人的诱惑。
这样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失去,白得了一次可以向后代夸耀的经历,还拿到了一大笔钱。
到时候就可以和家人们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了吧?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忧虑。
想象着久违的其乐融融,我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但这是背叛啊……
那个晚上平白死去的人们,为了我献出身体的少女,还有那些同样受到压迫和不公的弱者。
我违背了法律和道德,可还是什么都没有保护,什么都没有救下,甚至占据了死者的身体,现在却让我装作忘记这一切,恬不知耻地作为幸运儿和家人们团聚。
开什么玩笑。
母亲和妹妹若是知道了我的行径,也会唾弃我吧?连我自己都不可能原谅这个结局的我。
秋夜的晚风拂过我的脸庞,耳畔传来麦浪的沙沙声,枯槁的男人躺在木床上,直着上身,虚弱无光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月夜。
年幼的男孩扒在床沿,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日益陌生的父亲。
我站在房间的角落,注视着这个永不可能遗忘的场景。
男人转过头来,骨瘦如柴的大手轻抚男孩的短发,静静地说道:
“男子汉,就应该要保护好背后的人。”
虽然这话是对着男孩说的,但男人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不应存在于此的我。
他黯淡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是一道闪烁着叠加的身影,有时是强壮的少年,有时是瘦弱的少女。
但都是我。
啊……怎么可能背叛啊……
若有若无的缥缈音乐在寂静的秋夜飘开——那是来自于现实的声音,已经要日出了,教堂里的管风琴奏鸣着神圣空灵的乐章。
记忆的空间正在摇晃,我在逐渐回到现实之中,我却无比眷恋地留在这里,像是回到家乡的游子。
怎么可能,背叛!
心中像是有狮子怒吼。
简陋的房间破碎崩毁,宏伟的圣堂回到我的眼前,教宗站在高阶之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
我抬起头,冷声道: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