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本以为,能让众人如此害怕的,定会是凶神恶煞、面目可憎的人,多半还有几条伤疤横亘脸上。光头吴也确实是虎背熊腰,人如其名,有一个闪光滑溜的大光头,圆圆的脑袋上面,却是张干净的娃娃脸,总是笑嘻嘻的表情。
光头吴双手背在后面,也不急着走进人群,看了眼才站起来整整衣袖的胡青,干笑了声,问:“成了?”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打开物品栏,拿给光头吴看了,回话道:“吴老大,您放心,全掏出来了。”
光头吴微微一笑,这才慢慢踱步到胡青面前,把他上下都打量了番。忽然,冷不丁给了胡青一巴掌,一下子把他扇得原地打了个转,扇得他发懵。
“哟,怎么,你们没掏干净呢?”见到胡青的反应,光头吴环视着众人问,依然是那副笑脸。
即使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可周围没一个人敢和他对视的,全都低下头不敢说话,老道士的腿都有点发抖。只有疤脸对光头吴点头哈腰的陪笑道:“托老大您的福,大家伙也不能只顾自己拿好处。我们想着,这不是最后一个了嘛,就把他身份先留着,等那天,老大您高兴了,就拉他出来,消遣消遣。”
“哟,你们倒也算对得起我。也行,今天先这样了,大家都散了吧。等我回去琢磨琢磨,过几天再陪你们好好玩玩。至于东西,你们自个分吧。”
“那哪行啊……我送送您。”疤脸跟在光头吴后头,一路奉承着走远了。
人群也很快散去,消失在街角。偌大的街,终于只剩下胡青一人。很快,天色也暗了下来,,北风开始呼啸,大块大块的浓云遮蔽了天空,气温渐渐冷下来许多。
原本,胡青想去餐厅里坐坐的,那里会温暖点,食物的香气能让他心情舒畅。但是紧闭的大门让他失望,还有橱窗后静止的店员,僵硬的姿势、无神的双眼,就像是塑胶模特,看着诡异。老道士那群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胡青把这个地方走了个遍,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瞧见。整个城镇好像停滞的钟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气,这份空旷的死寂,让胡青不由得不怀疑,方才的热闹不过是幻想。可空空如也的物品栏将他拉回现实。他实在没想到这个游戏的规则会这么严苛,自己不过是口头答应,并没想过兑现,可物品栏里还是被清空了。
胡青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墙慢慢蹲下。他穿的衣服还算厚实,可传至背心的凉意还是让他忍不住打颤。脖颈间忽然有些冰凉的感觉,原来下起了细雪。
这下可麻烦了,胡青改换姿势,缩起脖子蜷坐着,希望能多保留些热量,该死的,都没个屋檐,那个狗屎道士,骗完钱就跑,说什么会帮忙,这都快冻死了,也不见有人来。
○○○○○○○
夜,无星也无月,只有雪,冻人的雪,杀人的雪。
胡青在雪地里,冷得一动也不敢动,想了半夜,终于有点明白,这座城镇是做什么的了,他有一些可怕的猜想。只是寒冷的空气带走了他太多热量,他四肢冰冷僵硬,血管被冻住了似的,除了胸中还有口热气,整个人就是台老旧的机器,生锈的齿轮吱呀地勉强转动,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停下。
如合拢的夜、沉下的云、静默的雪,胡青的意识慢慢坠落,坠入无底的睡乡。
○○○○○○○
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拂去胡青头脸上的冰雪,抚过他结霜的面颊,抚过他冰冷的鼻尖,抚过他乌紫色的双唇。
小手从白色围裙里掏出一根火柴,在墙上轻轻一擦,“嗤”的一声,温暖明亮的火光洒在胡青身上。
胡青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一个黄铜火炉出现在面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发出“啪”一声爆响,手脚受到火焰的烘烤,慢慢暖和起来。他感到有热气重新在身体里涌动,自己又活了过来。
“哥哥,要买火柴吗?”小女孩倚靠着胡青坐下,抱着他的臂弯问道。
胡青扭动着僵硬的脖子,侧过头看去,金色的鬈发散发出很好闻的松木香气,披散在小女孩的肩头,一袭褐色连身裙,外面系着破旧的荷叶边围裙,沾满了煤灰,因为坐着的缘故,在围裙下刚好露出双冻得发红的光脚丫。
“哥哥,要买一根火柴吗?”小女孩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火炉,瓷白的肤色让她看上去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哥哥想买,可没有钱。”胡青搅动着僵硬的舌头,费了好大劲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是嘛,哥哥也是穷光蛋呢。”说着,小女孩从围裙口袋里又掏出一根火柴点燃。火炉向后退去,一张方桌出现在中间,上面摆着一只金黄色的烤鸡,像幼兽仰躺着,曲起双翅,翘着诱人的大腿,油光发亮的液体从它身上滑落,让人觉得,好像下一秒,它就会半侧着身,撑起古铜色的脖子,深情地说,要吃我吗。
小女孩叹了口气,把头埋进胡青的臂弯,蹭了蹭,有些郁闷地说:“看起来很好吃吧,要是真的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呢,穷光蛋哥哥。”
“还有吗,多来点,有火锅就好了。”胡青咽了咽口水,旺盛的食欲在胃部蠕动,就算知道是假的,就算只是死前的幻觉,可还是忍不住要多看一些,看久一些。
“不可以哟,只有最后一根了。要好好保存起来,等到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才能用哦。”
小女孩站起来,拍拍围裙,把最后一根火柴塞到胡青手里,微笑着,对他说:“保重了,我的穷光蛋哥哥哟,你到底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呢。”
火炉和餐桌都消失了,小女孩的身体慢慢飘向空中,胡请拉住她。他不要她离开,他不希望自己一个人被丢下,可最终,一阵地动山摇,小女孩连同周围一切都消散了。
“醒醒啊,快醒醒,不要那么用力抓着我哇,我的手快断了啊。”小胖子使劲摇晃着胡青的身体,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胡青一下子惊醒,松开手,看着四周,雪已停了,雾气笼罩,模模糊糊的,有个小胖子在旁边搓着手。他觉得有些恍惚。
小胖子气喘吁吁走到一旁,小心地打开放在地上的布包,拿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扔给胡青。
胡青下意识接住,摸了摸,是张厚厚的面饼,还存留着一点温热。
小胖子又拿起个茶缸,递给他,说道:“快吃吧,等会就凉了。还冷吗?冷就起来走走,能暖和些。”
胡轻咬着饼,打开茶缸闻了闻,有胡萝卜的甘甜香气。“唔嗯——这是什么?好香。”他模糊不清地问。
“有土豆、胡萝卜、洋葱、生姜,还有小块火腿肉,都是平日里大家省下来的东西,胡乱炖在一起。”
胡青狠狠啃了口面饼,边嚼边端起茶缸,凑到嘴边,习惯性地往里面吹了口气,氤氲的香气扑面袭来,滋润着他的脸,感觉很舒服。他微抿了口汤,浓厚的颗粒感蕴含着胡萝卜的微甜、生姜洋葱的辛辣,还带有些许火腿的咸鲜,从舌尖慢慢扩散到两颊,让他回味无穷,久久难以自已。
这是他进游戏以来,第一次吃上热乎的饭菜,是他吃过最好的一餐。
小胖子笼了手,轻轻跺着脚,又说:“吴光头看得紧,他不准你跟我们一块,吩咐了大家,谁都不能靠近你。所以,大家熬到后半夜,估摸着他睡得熟了,偷偷给你弄了盅汤,和吃饭时藏的饼一起包好,让我带给你。”
胡青揉了揉眼,笑着对小胖子说:“我还以为,你们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大家都挺关心你的,就是有些嫌弃你,白天尽耍些小聪明,不够爽快。”
胡青听了,默默咬了一大口饼,把剩下的掰碎了泡到汤里。过了良久,才问:“那个光头,为什么你们那么怕他?他是城镇的玩家?”
“他?他才不是。大家真正怕的,也不是他,是周围的NPC。”
“那他白天一个人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干掉他啊。”
小胖子用很惊诧的眼神看着胡青,说道:“他哪会是一个人呀。在外面,有城墙上下的守卫、店里的店员看着,在屋子里,也随时有两个NPC跟着。”
“哪有怎样,十多个人,还打不过他们三个?”胡青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满不在乎地说。
“在这里,你能看到城墙上的守卫吗?”
“墙挡住了,怎么看?”
“但是他们能,不仅能看到你,还能射中你。”小胖子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下说:“我听人说过,以前不是没有反抗的人,结果都被一箭钉死在这里。”
胡青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都全身发抖,连忙喝了几大口热汤才止住。
小胖子看见胡青对着茶盅扒拉了阵,然后放在一旁,稍有些遗憾地一根根**着手指,忍不住说:“你用……”没说完就又改口:“你有想到什么能逃出去的办法吗?”
“没有,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胡青用雪擦了擦手,问道:“如果我直接从正门口冲出去,需要赔多少点数?”
“大概两万多一些,一个NPC就要一万,再加上他们身上的装备、门口的栅栏。”
“这价格是按照什么计算的?”
“商店里有的,按商店的卖价计算。商店里买不到的,按照系统的收购价计算,具体是多少,大家所知也不多。”
“那如果,就好比这面墙,我在上面挖一个洞,是按照整面墙的价格来计算的吗?”
“这个应该是根据破坏部分所占比例乘以整个建筑的总价来计算。曾经也有人推算过,最便宜的逃跑路线,大概就是在城墙上挖一个洞跑出去,只不过没人有机会尝试,不对,好像有……”小胖子突然焦急起来,对胡请说:“哎呀,不好,你还有什么问题赶快问,要不然,临走前大家告诉我的,就要忘得差不多了。”
胡青听了,一时也没有想法,只好随口问他:“你们当中,在这里呆得最久的人是谁?”
“最久的,应该是那个道士爷爷。”
“对了,你们平日里靠什么生活,都做些什么?”
“没特殊情况的话,白天吴光头会领我们到矿洞里挖矿,晚上在仓库加工原材料,制作一些棉线、砖块这样的半成品。,碰到新玩家,有时候还有额外收入。往好了想,反正有工作做,就不会饿肚子,还能锻炼身体。”小胖子展示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说:“你看我,我以前身上松松垮垮的,都是肥肉,来这十多天,肌肉都结实了。”
也许是他穿得厚的原因,胡青并没瞧出什么特别的,不过确实,与其说他胖,不如用壮实更加贴切,只是脸上两坨婴儿肥,让他看起来肉感十足。
“你倒是挺乐观的,听你说起来,这里生活还蛮不错的。”
小胖子有些无奈地说:“对于我们这些人,好与不好,又有多大区别。如果再想不开,可能今晚,连给你送饭的人都没有。”
胡青的肚子又有些饿了,刚才的食物很快被消化,变成热量,然后被寒夜的雾气裹挟着飘远了,他觉得好冷,止不住发颤。
小胖子见状,把他拉起来道:“冷吗?活动几下就暖和了。来,就像我这样。”说着就在原地蹦起来,还举起一只手,向上做挥棒的姿势,地下的积雪被他踩得吱吱作响。胡青不情愿地跟着跳了几下说:“感觉有点蠢,为什么还要把手拿出来挥啊挥的。”小胖子说:“舞蹈嘛,不都是这样的。这个叫做打call舞,来呀,跟着我的节奏,一起来嘛。”
胡请看着他努力跳动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胖子的邀请。
“诶哟,不错哦,看不出来,你还蛮有天赋的。”
“哼嗯哼,区区这种程度,又怎么会难得倒我?”
两人都忍不住,相视一笑。
“嚯哦,这么说你很会咯,试试这招如何。”小胖子脚下左右踏步,同时展开双臂,有节奏地在胸前交叉再展开。
“这有何难?”胡青跟着照做。
“再来,看招,草裙舞!”
“我也会!”
“呜哈哈,有趣,那就让你见识见识舞蹈巅峰的实力了。”小胖子突然停在原地,膝盖微弯,微微向前俯身,一手屈臂向上,一手向下,然后开始踮着脚扭腰摆臀,手臂随着身体的扭动,一上一下地自然摆动,一边跳一边还很有节奏地点着头。他看见胡青跟着扭了几下,可身体始终协调不起来,笑道:“这就是我的隐藏必杀绝技,超级无敌霹雳摇摆舞,怎么样,不行了吧。”
胡青冷哼一声,边看边学,却始终不得要领,忽然瞥到两人的脚。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很快,就跟上了小胖子的节奏,跳得像模像样起来。
“难道……难道你已经看穿了我的绝技。不可能的,我不信,我不信我几百苦修还不如你一朝得道。”
“呵呵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穷穷!”
“看我的,加速,丢丢丢,滴滴丢。”
“哈啊,莫非,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螳螂拳,没想到江湖传说是真的。”
“呼哈哈哈,这就怕了吗?这才刚开始而已。天下第一舞王终究还是我的,我才是舞王。”
“哈啊,怕?哈啊。你有你的螳螂拳,我有我的剪刀脚,一决胜负吧!”胡青一边跳,一边向着小胖子靠过去,越来越近。
“哦,竟然没有逃跑,反而还靠过来了么。”
“不靠近一点,又怎么能凌空飞起,一脚夹爆你的头呢。”
“什么!竟然突破了我的防御,你……你……不要过来啊。”小胖子慢慢向后退,可没想到胡青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一下子就把他扑倒了。
正当他哎哟哎哟喊疼的时候,听到胡青说:“还是,好冷啊。”小胖子见胡青闭着眼,紧咬牙关,面色苍白,连忙把他扶到墙边坐下,又摸他额头,触感冰凉,应该是发烧了。
“你在这等等,我回去找大家,看看有没有药。”小胖转身要走,却被胡青紧紧扯住袖子。
“不要!不要走。”胡青整个人无力地歪坐着,几乎就要倒下,小胖子见状连忙扶住,坐到他身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又听到胡青说:“不要紧,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睡醒就没事了,不要走。”
小胖子看他一脸痛苦地死死抓住自己不放,连忙安慰道:“好好好,我不走,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但是你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吃药,你要乖一点,乖乖呆在这里,我去给你拿药,马上就回来。”
“不要!我不吃药!我没事的,真的,我只是需要睡一觉,很快就会好的。”胡青终于睁开眼,像触电似的浑身发抖。他看着小胖子,有些虚弱地说:“你能不能抱着我,我好冷啊。”
小胖子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提一些奇怪奇怪的要求,所以他并不介意,他为难的是自己分开不身,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路过帮忙,谁知道胡青这么硬挺下去,会出什么问题。
胡青半躺在小胖子怀里,觉得好像有人在用铁锤敲打自己的头,砰砰的声音让他疼痛难忍。他一手用力揉着太阳穴,一手使劲挠头,对小胖子说:“你能不能,说点什么,分散我的注意,最好欢乐一点,。”
欢乐的?小胖子想,又有什么可讲的呢?小胖子迟疑了一会,硬着头皮说道:“小学有一天放学后,我和同学去爬山,快到山顶的时候,我不小心滑了一跤。那山光秃秃的,又高又陡,幸好同学眼疾手快,在我摔下去的时候扔了个东西给我,我才能骨碌碌、骨碌碌地一直滚到山底下去都没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扔了根绳子,把你拉住了。”
“不对,再猜。”
“因为山下面有水池?”
“也不对。”
“我不猜了,你说答案吧。”
“是胶布,他给了我一卷胶布。”小胖子憋不住笑出了声。
“不懂。”
“因为带胶布,我带了胶布。”
胡青看他在那里笑得发颤,无奈地闭上眼,有些咬牙切齿:“你把我冷死了,是有什么好处吗?”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我一时也想不起有什么好讲的,要不我给你唱歌好了。”
“算了吧。不用那么麻烦,哼个调子就行了。”
胡青没听出小胖子到底哼的是什么曲子,但效果很好,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