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玛娜残渣弥漫在半空,有如一层薄纱将整个战场笼罩其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妖邪气味。
暴雨里,薄雾中,依稀可闻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高洁的圣枪将净化一切负隅顽抗的邪魔,指引他们罪孽的灵前往应许之地领罚……
洁白圣枪构筑的屏障与冒着紫色烟雾的邪道器械参差交互,化作一道无时不刻都洒溢着血肉的交界线。
与这样的交界线仅仅相隔了一小段距离的一处小丘上,一位身形巨硕的骑士为数在约三十骑的卫士们的护卫下,见证这一切,领口处有着金色徽章修饰、与军旗同色的绯红色披风,以及头盔上奢华的绯红色羽饰彰显着他不凡的身份。
埃尔文·圣·约翰尼,戈诺尼剑友修道会的圣神官,也是救世军当前这支部队的前线指挥官。
然而不同于那些一边狂笑着赞颂主之名,一边带给卡斯特罗尔士兵以死亡的部下,掀开面罩的他,此时正以一种近乎悲戚的神色,注视着眼前之景。
“真是罪孽啊,为何世间常有此等杀戮之事。”
无人作答。
冰冷的雨滴飘落在他瘦削的脸颊上。
一道醒目的旧时伤疤贯穿了他的一只眼睛使其无法再睁开,另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则依然闪烁着一种坚毅又富有理性的光辉,这在他所在的这支部队中着实少见。
“大人,这里很危险,邪魔的炮弹随时可能击中这里,请稍加移步。”
身后的部下轻轻发声,试图提醒却被他挥手作应。
“无妨,罪兄啊,你可曾记得——‘听着,包围虔诚羔羊的栅栏绝不会损害,莫怀恐惧‘——《圣典·第二十二章·第四十三节》……莫怀恐惧,此无用之物仅徒令你神乱。”
“……承知,当悔。”
部下似是感到羞愧地深深低下头,埃尔文则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再次睥睨起整个战场,另一名部下则心领神会地将一副望远镜递到他的跟前,不过基本上已经算是最前线的此处,即使肉眼也能大致看清战局,甚至看清敌军士兵脸上狰狞痛苦的表情。
“另一边,‘尤里诺菲斯特叛军‘的动向如何?”
“疑似坐岸观火,未有所动。”
“是么?很好。”
总体上,异端者的军队正在鸟兽作散。
这样的趋势已经相当明显,况且也早在情理之中。
身着白底红边军制服的卡斯特罗尔士兵,他们的练度相当低下,或许比民兵要强,但实在称不上训练有素,面对猛冲过来的救世军连扣动扳机的手指都抖个不停,更别提熟练地组成方阵和逼近跟前的敌人展开白刃战……
然而,纵使如此,他们溃败的速度也实在快得有些异常,尤其是他们大概是由城镇警备兵组成的右翼——全军最为薄弱之处,也是当前我军的主攻方向——基本上已是成片的溃逃之象,组织性的反击几乎没有,一个巨大凹陷出现在了他们的防线上,而救世军正是嵌入进去的钉子。
至于他们的中央和左翼,虽然也在逐步后撤,然而还不足以算是溃逃,这些缺乏训练的士兵意外地展现出了顽强之姿,几乎是用血肉试图去抵住救世军的铁骑。
而靠近湖泊的一处高地,倚靠着背面的湖泊,无需担心后方和侧面的偷袭,同时也断绝了他们自己的退路,敌军的大炮分成了若干组,仍时刻不停地向这边喷射硫磺之火,像是要与炮台同存亡一般一步不离。
任何试图冲上前去的骑兵小队都必定面临一波碎铁和陶瓷片的霰弹洗礼。
并非近卫部队的他们为何如此英勇?
不,可能只是形势所迫,为了抗拒逼近的死亡,生物之本能。
救世军几乎没有接受敌军投降的习惯,因为他们更多时候面对的是非人之物或是异教徒之国。
然而现在他们面前的终究只是“异端者”,是货真价值的人类,是偏离了正道和正统的曾经的"兄弟姐妹”,即便有所变通想必主也会欣然应允吧。
如此判断后,埃尔文做出了决意。
“……这样下去只会徒增悲剧,传达下去——接受蓦然醒悟者的忏悔,接过他们手中的利刃。”
“要宽恕这些可恨的异端者?"
“‘战士啊,莫要血蒙蔽了心,他们本是羔羊,现要引领他们回去‘——《圣典·第十一章·第十三节》我们要解放的终究不只是这片土地,更是这片土地为邪道蛊惑的民众,将其指引回正道胜过简单的杀戮,此间功德更为宏伟。”
“……是。”
看着为了传达命令远去的一名部下的身影,(不同于“十三厅”或咒刻圣骑士团,魔术在救世军中被视为禁忌,因此无法使用“风之耳语”进行战场联络)埃尔文则陷入了沉思,由眼前之景联系到的过往,恍若浮现眼前。
不会有人将这名目光深邃、体型壮硕的高大骑士,和三十多年前一个瘦削、孱弱,如同小狗般弱小的农奴少年联系在一起。
当时只有名字不被允许有姓氏的埃尔文出身在帝国西部边境的一个寻常可见的平凡小村庄。
封闭死沉的村庄,挥舞着鞭子的地主,被压榨至皮包骨的村民……这些成为了他想要进入救世军的最初的动力,绝不是基于什么信仰,仅仅只是为了飞黄腾达,为了逃离那种毫无希望可言的环境。
况且就算不主动参军,于帝国全境施行,上至贵族下至农奴名义上都无法逃脱的“三十五年义务兵役”也是逃不掉的——名义如此,倘若不顾及名誉,贵族们可以上缴一份平民一辈子也不见得攒得到的“代役金”来逃脱兵役。
说到“三十五年义务兵役”,虽然说是“三十五年”,实际上只有前十五年会常年待在军队,之后则会转入预备役仅仅在每年农作物收割完成的那几个月定期接受训练,但鉴于帝国绝不是什么爱好和平的国度,自神代建国以来,全线无战事的岁月甚至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年……预备役士兵重返战场的事情时常发生。
平民就算进了军队,穿上军服和军靴,拿起武器,看起来威风了许多,也依然是被贵族军官们打骂、欺凌的对象。
必定会遭到克扣的微薄军饷也很难养活家人,因此“加入救世军”几乎是所有人梦寐的选择。
救世军不同,教会是富裕而慷慨的,而且不会克扣,薪饷也是帝国军士卒的好几倍,而且奉行“尊爱邻人”“众生平等”(人类限定)的理念,虽有职务之别,但所有人都是平等地皈依在主之御前的兄弟姐妹。
倘若向救世军的队列里扔十次石头,其中九次被打到的人,他们最初参加的理由必定是这个。
埃尔文很幸运,他被认为“善于倾听主之言语”,也就是有使用“奇迹”的适性,顺利通过了审核,这只是个开始,只能算是“见习武装神官”。
于修道院经历了长达十年以上的“苦修”与“感化”,并顺利通过“圣殿测试”,自此才能被视作救世军的一员。
第一次上战场的他正如如今在战场上厮杀残敌的部下那般,将狂热的信仰投诸在了杀人之上,转瞬间死在他剑下的异教徒就达到了两位数。
然而。
“以神之名杀人……果然很开心吗?”
正当他被手刃异教徒的无上狂喜所支配的时候,一位女性凛然而冷彻的声音忽然地从他耳边传来,吓了他一个激灵。
那是一名有着纯白长发与金色瞳孔的美丽女性……之后,正是她的言语,逐渐地,点醒了近乎跌落至疯狂边缘的自己……
(虽然如今梅拉诺拉大人被指认为“异端”,但这无疑是教会犯下的最大错误。)
很少有人注意到,或是即使注意到了也视作不见的,一场正在“神圣联盟”全境缓慢发生的异变。
帝国正在衰败,教廷正在腐化。
日渐奢靡的贵族逐渐忘记了高贵者的义务,反而对下层者的剥削日益严重;本应守护虔诚羔羊的教廷也把大量的精力放在了树立外敌、纠查异己和敛收民财上,甚至连不少枢机主教都将圣典中的箴言抛之不理……
尽快结束这场无谓的征战,提升自己在教廷中的威望,有朝一日对这泥潭的现状做点什么,这实际上才是他当前想做之事……
“原谅我的懦弱吧,敬爱的主啊。”
他如此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