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所见到的,并非自那次搬家以后,便经常出现在梦境中的那片令人不寒而栗的血海,更没有那些可怖的、悲哀的、让她难以忘却的——
因为被射出的弓箭或魔弹击中而四分五裂,即使如此仍然拖着扭曲到不可思议角度的身子向自己爬过来的黑色影子群,和那相伴随着的凄厉哀嚎与怒吼声。
取而代之的,是以前在一本故事书的彩色插图上曾经见到过的,名为“海”的东西。
也许是现实中从未见过实物的关系,梦中的“海”稍微有点像那张曾经在帝国剧院的舞台上抖动着,用来代替“海”的蓝色布块。
金色的阳光自蔚蓝无垠的天空直射而下,丝毫没有雪云的阻挡,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辉洒落在那片看起来像是蓝色布块的“海”,以及与“海”相连,名为“沙滩”,由沙粒所堆砌而成的地面上。
这一切,都是帝都从没有过的罕见之景,是少女借助看过的油画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在梦境中造就的虚幻之物。
无论是那金灿灿的阳光,还是脚下这片金色沙滩,都并不刺眼,甚至感受不到丝毫温度,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大概也因为是梦吧。
梦中的她不必像平时被严厉的女仆长教导的那样,小心、谨慎而优雅地迈出步子,而是与其年龄相符地,欢快地、在金色的沙滩嬉戏一般跑动着,跑向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某个人,并牵向了那个人的手。
纤细的手指洁白如玉,毫无疑问是女性的手,但指节的地方却长着坚实的老茧,那大概是常年握剑或者拉弓所留下的。
可是,那双手是谁的呢?
如此的,温暖而安心,将少女的稚嫩小手包绕其中,让她依恋不舍,本来绝对不应该放开的那双手。
想起来了,她是——
想起,并抬头的瞬间,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和那个人拉开。
暴风雪席卷着一切,原本应该是艳阳当空的海边沙滩,却突然变成了少女那小小世界的尽头,构成禁锢少女的“鸟笼”最外围的部分——高大而冰冷的城墙边。
——不,不要……明明约定好了的,骗人!骗人!骗人!
梦中的她倾尽全身气力地大喊着,祈求着将其挽留,但于事无补。
那双手以及她的主人,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遮挡住视野的暴风雪的那一边。
虚幻的梦境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得到了终结。
“嗯嗯……早上了么?”
少女睁开朦胧的睡眼,赤红、绯红、鲜红色的双眸缓缓地看向头顶那没有任何装饰,灰黑色的水泥天花板,清晨的白光透过被黑色的金属栅栏死死封住的小窗,照到她白皙的脸蛋和透着柔和光芒的美丽银色长发上,因为小窗狭窄到即使是少女的小脑袋也无法伸出的程度,这个装潢朴素而简陋的房间并没有亮上多少,墙壁上还有似乎是之前的入住者用来记录时间的整齐凹痕。
尽管已是初春,但对于帝国的广大地区来说仍然是一个稍微有点寒冷的季节。
昨夜就在下的雪现在已经停了,积雪在黎明时分融化,纯白的银装则在黎明之时化为混杂了地面泥沙的浑浊积水,使得在之前数天的动乱中变得残破不堪的街道显得更加难以步行。
她告别破旧的毛毯,抱着双肩从吱嘎作响的木床上下来,摇摇晃晃、明显有点不结实的木床是少女这几天晚上都没能睡好的原因之一,虽说如此,也没有办法抱怨,毕竟这个房间本来是不会为入住者提供床之类的家具的,房间内那些朴素而老旧的,像是明显缺了一个角的破桌椅,不稳的木床以及满是划痕的小柜子都是为了她这个临时的入住者而仓促准备的东西。
再加上没有被施加限制行动的锁链,放进房间的食物尽管制作得有些粗劣,但很明显也比给一般囚犯投喂的“饲料”要好上许多,这或许是相当破规格的优待吧。
“咳咳——”
潮湿环境特有的灰尘气息与自单薄的墙壁外渗透进来的冰凉质感,使得娇小的身体一阵哆嗦之后又猛地咳嗽了起来,但比起这些,夜晚时分缺乏油灯或者火把之类的最低限度的照明,空旷的石质空间内所衍生出的阴森恐怖的氛围,更加地让她不适,这是无论忍耐多久,也无法去习惯的孤寂与恐惧之感,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曾经在这里惨死,并不休不眠地徘徊于此的亡灵便会向自己索命。
没有像往常一样有女仆的服侍,走下床的少女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着身子,从看起来脏兮兮的小柜子里拿出准备在这里的防寒斗篷为自己披上,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明明有一段时间疏于打理,却依旧如同丝绸一般柔顺的银发后。
就像是刚好计算好时间一样,“嘎吱——”的一声,身后那道用金属条加固过的结实木门被打开了,木门朝向里面的一侧有着无数似乎是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这是少女和之前的入住者们共同完成的作品。
注意到身后的门被打开,却并没有碗之类的容器被端进来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后,少女合上双眼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睁开双眸,缓缓地将身子转向着门的那边,赤红色的双眸中已经不再存有丝毫的动摇,那是意志坚定者才会有的眼神。
而门的那一侧,是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手臂的一侧缠绕着红色的飘带。
是出于对年幼的她的同情吗,还是说是这些曾经在神殿向自己宣誓忠诚的他们对自己最后一丝尊重,士兵们并没有催促或者不耐烦的神情,而是表情淡漠地等候在门外,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是今天了吗?”
之前少女有吩咐过,离开这里的当天不用为自己准备早餐。
“是的。”
似乎是士兵中领头的一个士官应声回答道。
“谢谢,莫里斯中士。”
为了感谢对方明确地告知了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后,少女轻声地向已经步入中年的士官道谢,却使得对方犹如触电了一般一愣。
“……您还记得我吗?”
“嗯,以前有次爬到树上下不来,是汝救朕下的吧,所以,谢谢汝。”
少女神情自若地向来迎接自己的士兵们行了一个符合身份的礼,似乎并不为自己将要去的地方而带有一丝茫然或者惧怕。
原本默不作声的士兵们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但依旧保持着雕像一般的挺拔站姿。
“那么,出发吧,终于可以和这个‘鸟笼’告别了呢。”
随后,少女,艾莉朵拉·安德烈·艾因夏乌拉·康格里芬·杜·费迪兰·瓦雷斯托,瓦雷斯托帝国第二十七代,同时也是最后一代皇帝,被后世称作“鲜血女帝”的娇小少女,在士兵们的簇拥下,向着已经为自己准备好的断头台进发。
至于她走出房间时,不知道在对谁说的小声呢喃……
——对不起,约定……没能遵守好。
并没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