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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多看了一眼就明白为何了。小巷中央的活体纪念碑足有一人之高,但如今的“它”却只能够得着洛柔斐的膝盖;其上纷乱繁杂地跳转着的文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被“离体浮游炮”的弹体擦伤的部分不再像生物一样流血,而恢复了了无生气的无机质模样……

方才的活体纪念碑尚且会因诡异和超乎人的常识而使人感到恐惧,但现在的它已只是一尊石碑,不再具备任何威胁性。这也意味着,林部长林羨路成功破译了失控电子幽灵本体的下载路径,并用硬盘执行了回收工作,“本源”消失了,“异常”自然也随之消逝。

所以,赫弋的视线越过了已然对他们毫无威胁的普通石碑,越过了那些在地上堆积如山的塑料袋、泡沫饭盒与发臭发霉苍蝇趋之若鹜的腐烂剩饭,停留在了床榻上的“罪魁祸首”上。

罪魁祸首是一位双眼兀自睁着、但瞳孔早已发散失去焦距的老人。临死前的他微张着嘴,茫然地瞪着面前的天花板,脸上的斑因浮肿而呈现出怪异的花纹。他的枕头边叠着一套整整齐齐的黑色的制服,在衬衫肩膀的位置,赫弋甚至看见了一枚“四叶草”勋章。

侧着身子走过去的洛柔斐按着死去的老人的下颌,借着他嘴里散着的微光检查了一下他的口腔内壁,就轻描淡写地将手收了回来:“是他没错了。颅内的芯片还在保持运转,但人至少是几个小时前死的。他的芯片应该会将宿主的死亡信息上传到云端、而后作自动注销停止运行,但它没这么做。”

赫弋跟着步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一肮脏恶臭的出租屋的主人:“产生失控电子幽灵的原因呢?如果每个人在死之前都会闹得这么大,我们都不用活了。”

“是因为他的执念吧。”少女沉吟,旋即一把扯下了那件衬衫上的四叶草勋章,捏在掌心稍作摩挲,“在黑色天灾中为捍卫秩序而浴血奋战至死、伤亡最大的一批战士,却在年老时得不到正名、甚至领不到一份能让他勉强度日糊口的退休金,他才会如此心有不甘吧。”

所以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地上那一座石碑上。失去了活性的漆黑玄武岩造就的石碑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像烈日下的雪、像星夜中绽放的烟火,很快就消逝其踪迹。它因生命死前的执念而成为异常、扭曲现实,而后又在追缉部的猎杀中昙花一现,与它的创造者一并化作尘埃。

“……二哥,天灾的受害者不仅仅只有我们。”

……

后来,赫弋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是那一贫民窟,两侧伫立的年久失修的路灯未能映亮阴暗漆黑的巷道。他梦见他和老人正在随性地走,走累了便找路边的台阶一坐,一并看着夜空的乌云翻腾卷席,骤然倾泻下一阵滴滴答答的冷雨;雨顺着屋檐坠下,在混凝土地面上蜿蜒成一条小溪。

“我已经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所以下不来床、也走不开路。”穿着黑色的“四叶草”特勤人员制服的老人粗糙而棱角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土烟,笨拙地冲烟幕一样的夜空指指点点,“所以……我只能在临死前让‘祂’来代我出去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就是没想到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那边应该也会帮你安排后事的,你无需担心,他们会处理好一切。”

那时,坐在台阶上的赫弋的记忆格外清晰,他甚至能记住地上每一道沟壑的轨迹与形状;他甚至记得一枚处于边缘位置的梅花形状的凹槽,那应是黑色天灾前某只调皮的狗试探性地在未凝固的水泥上蹦哒一次,而后兴致阑珊地扭头而去。

老人的嘴角抽搐一下:“那也算是麻烦你们了……人活着满身麻烦,死了也是祸害,不论死活都要靠别人劳心费神打点自己,真是唏嘘。我这一辈子算是什么都没干,只顾着麻烦别人了——失败至极。”

“……介意讲讲黑色天灾那会儿的故事吗?”

“黑色天灾那会儿啊……”老人皱着眉头,无意识一样地嘟囔着,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依我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电子幽灵能力者被摆上台面、罪犯与帮派猖獗,那时候又没有什么赛博骑士,要阻止那群家伙、就只能靠我们用人命填……”

赫弋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候的异能者罪犯真的很多吗?多到了这种程度?”

“是啊,他们到处都是。层出不穷的敌人,层出不穷的诡异能力,我们不像是在和穷凶极恶的敌人作战,倒像是在恐怖电影的片场里拍戏,各类五花八门的死法净想想都让人胆战。”老人咬住土烟的末端,悠闲地呼一口气,“他们杀我们,我们杀他们,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直到追缉部接手。”

——追缉部接手之后、就是震惊整个世界的“小罗伯斯庇尔白色恐怖”时期。被称为“小罗伯斯庇尔”的林羨路对社会中潜藏的异能者进行了无差别清洗,不论是犯罪者还是安分守己的普通人。

赫弋的表情凝重些许。混乱自四叶草部队成立始,但他们的苦难却要追溯到不久以后的林羨路当权期。

“那……你对电子幽灵能力者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出乎赫弋的意料,老人果断地摇头,坦荡地直抒胸臆,“说实在的,我很能理解他们。如果我突然间掌握了什么超自然的力量,我很难保证自己还能够像以前那样安安分分地打工、生活,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股市或银行里的天文数字诱惑……”

他沉吟着想了想,又以低沉苍老的声音补充了一个大前提:“其实也是天灾使徒的问题。那个家伙做得太绝,将原有的经济砸成了一片废墟;秩序崩坏了,所以不论穷人富人、都没办法在原本的框架里活下去了。所谓异能犯罪,不过是这一情况的结果罢了。”

赫弋苦笑,身子向后仰去:“你活得比我久、经历得比我多,所以才能看得开,但我做不到。我注定无法磨灭那份仇恨,除非他死、或是我死。”

衔着土烟的老人低头、咧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不。你迟早有一天能做到的。”

而后赫弋就醒了。

像是永无止境的黑夜与冷雨停了。卧室的蒙着波西米亚风格圆点印花图案的窗帘大开着,窗外的阳光越过数不尽的钢铁与混凝土的混合物照射而入,在地上投影出道旁树与束状的电线的形状。裹在被子里的赫弋呆呆地发愣,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里不是家,家已经被毁了。这里也不会是追缉部的集体宿舍,因为自己只是追缉部的编外人员、而没有资格入住去。这里只是一家旅店,在解决了昨晚的活体纪念碑事件后林羨路安排给他的临时住处。

青年起立,四下打量过旅店房间的环境后便垂眉收回了视线。除却少得可怜的复古风格的些许内饰,旅店客房的内部与一般的招待所无异,其甚至比某些经住客精心雕琢过的蜂巢公寓还要简陋——一张床、摆着镜子与台灯的床头柜,与一支衣帽架而已。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的赫弋下床,就着脏兮兮的表面蒙着尘和污垢的镜子理过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衬衫,穿上鞋子迈步出门去。只不过,在他将腿迈出门槛的下一刻,就有人将他拦住了:“先生。”

尽管拦路的旅店侍者面带微笑、态度毕恭毕敬,身上披着的西装侍者服也没有追缉部的标识,但赫弋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进而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是被禁足了吧?”

“不,并不是。”侍者微弯腰,将手里的托盘递向面前的客人,赫弋便满腹狐疑地拿去了托盘上的牙刷、牙膏和洗漱杯,以及一对白色的丝绸手套,“是另一位客人要我转告您,您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

信手将沾了牙膏的牙刷捅进嘴里的赫弋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出神一般地撇开了视线:“继续说。”

“会议在旅店一楼的餐厅、三号桌,预计会在早上八点整,即是二十分钟后开始。参会的人员为您,以及来自破障联盟的晴环小姐(Mrs.SunnyRim)。嗯……这一层的公共盥洗室在走廊尽头,洗漱完毕后,将用具放在洗手盆附近便是,我们会回收处理。祝您拥有愉快美好的一天!”

沉默着听着对方彬彬有礼而流利地将话说完了,叼着牙刷的赫弋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攥着白手套,眼睛凝望了片刻笑眯眯的侍者,又转移到手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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