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是由桑克斯负责的——基本上每个月都有一两次,外面有人将东西运送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再由桑克斯自己一个人带回来。但应该不是别人送的,我听说伦诺莎的东西是按她的要求采购的。”线人认真地回答了伊芙的问题,“伦诺莎回来之后就沉稳了许多,而且人也变漂亮了,当时我们都差点没认出来。除了首领还有她父亲之外,也只有桑克斯和她走得很近,而且就因为这件事,桑克斯的妻子——也就是伦诺莎的亲姐姐,还和桑克斯吵过好几回,后来她被老首领扇了一巴掌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吗?”伊芙问他。
“可能有些古怪,但也不算出人意料……”线人耸了耸肩,“老首领确实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性子,也可能是他更喜欢另一个孙女——伦诺莎成为魔女之后,就一直像个公主一样被供起来养。”
“伦诺莎是什么时候成为魔女的?她和以前变化大吗?”
“大概是三四年以前,她是在某天深夜时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这事我没亲眼见着,也是听别人说的。回来之后变化确实挺大的,她以前是一头金发,现在全变白了,以前虽然也漂亮,但性格开朗,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她住在那边的塔楼里,大部分时间都不出来,就算出来也只是在悬崖那边转转。”
“你确定她还是以前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换了个人?”
“那倒不至于,她的样貌虽然有变化,但还没到完全认不出来的程度。”
“那个炼金师和她有接触吗?”
“没有。”线人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奥尔东住在地下室那边,离她那里很远,这两人不可能有过交流和来往。”
“为什么不可能?”
“奥尔东是个瘸子,一条腿没了半截,走路需要拄拐。伦诺莎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深居简出的——他们两个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伊芙抱着肩膀,靠着身后的墙壁陷入了沉思。
“大人,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线人用压抑的嗓音请求道。他态度温驯,将双手捧在胸前,像是在捧着看不见的宝物。
“走吧走吧。”马可挥了挥手,让他快点离开。
“我总觉得伦诺莎这人有点问题。”等线人走后,伊芙回过头对马可说。
“人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脑子肯定有问题。”
“她现在被骑士团抓住了,为什么一点都不慌张呢?”
“所以说脑子有问题。”马可摇了摇头。
伊芙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你怕她以后会跑出来报复你?”马可用手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对伊芙说道,“要不——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审讯的时间,看看他们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们会审吗?”
“怎么不会,像这种重要的犯人,至少还要审个三四遍,祖宗八辈都要问个清楚。”
“那你就去问问吧。”
马可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飞快地跑远了。
伊芙现在的确有些焦虑,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伦诺莎的事。
不多时,马可跑了回来,但看他的表情,事情好像不太顺利。
“我去问过几个人,还有我们队长。”马可说道,“听说她被霍黎恩团长给带走了。”
“什么意思,他们不准备查了?”
“我听说了一件事,但你别往外传——”马可的脑袋凑了过来,“听说团长可能要收她做义女。”
“为什么?”伊芙感觉难以置信。
马可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咱们又不敢去问。”
伊芙心里十分烦躁。回想起霍黎恩的秃脑壳,她不无恶意地说:“可能是看上人家的长相了,要在床上收她做义女……”
“喝!嘿!嚯!”马可突然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胡乱嚷嚷着,掩盖了伊芙的声音。
伊芙被他神经病一般的举动吓得闭上了嘴。
“行了,别再乱说话了,你一个小姑娘,懂的倒是多,这都是跟谁学的……”马可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说道,“急了吧?谁让你当时不给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现在好了,徒留祸患。”
“等下次就有经验了。”伊芙淡淡地说了一句。
马可顿时一噎。
“喂,我刚才是在开玩笑的。”他说道,“你当时要是把她给杀了,那指不定是要上法庭的,这可不是闹着玩……”
“我只是在说气话。”伊芙说道,“我……不太敢杀人,也从来没想过。”
“哦。”马可松了口气。
“马可,你说——杀人……什么感觉?我以前经常会去打猎,还用刀屠宰过鹿——也就那么一回,我头一次听见鹿能那么叫……当时感觉心都在发颤。”
“别想太多,习惯了就好。”马可挠了挠腮帮子,“这么说好像也不太恰当。不过我倒是觉得,杀人要比杀动物轻松得多。”
伊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是指的坏人,就像今天咱们碰见的这种。这也算是奉旨杀人,是在惩奸除恶。这些人就算身上没有背上人命,那至少也有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又或者是当了恶人的帮凶——你想啊,动物多无辜,你看到它们那眼睛,那眼神,下刀的时候肯定就有负罪感。”马可说到这里,挺了挺胸,“但杀这些土匪就不一样了,你杀得越多,就越有自豪感,你瞧那边,尤德犹里恩那头老狗熊——”他指着台阶下方的空地。
此时,巨人尤德犹里恩正与身边的几位骑士聊天,他语气高亢,手上还不断比划,就算听不清他说什么,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今天剿匪的手段。
“那你今天杀了几个?”伊芙问他。
“杀了……呃……算半个吧。”马可揉着鼻子说道。
“半个?”
“坦多夫把一个土匪砍倒在地,我就上去补了一刀,我也不好贪功,所以就算半个。”他在伊芙面前说起这件事,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骑士们决定在城堡里扎营,度过这一夜。伊芙受到了特别照顾,分到了一间温暖的小屋,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还铺着干净的被褥。
听着窗外漫天风雪的呼啸,伊芙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她第一次遭遇了梦魇。
和衣入榻,伊芙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浅浅入眠。睡梦中,她好似听见砰訇阵阵,眼前明灭忽闪,时而头重脚轻,又或天旋地转。她忽听床板吱嘎作响,只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她因此而被惊醒,睁开眼时竟看到康什与休维德就坐在床边——两人背对着伊芙,在黑暗中平静地交谈着,就像昨晚守夜时的那样。伊芙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无法活动身子,耳内尖啸声不止,那声音像哨音,又好似疯女人的笑。她看到康什转过头在看自己,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在身后——康什在笑。在黑暗中,他的五官如深渊一般深邃,好像在蠕动,在不断蔓延。
在极端的恐惧之下,伊芙拼命地想要让自己的手脚活动起来、让喉咙发出声音,但始终未能如愿。她挣扎着,却沉沉睡去,然后又被梦惊醒,如此反复。她看到惨白月光中的一只破碎手掌,又听见窗外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感觉雪山在崩塌,又或者屋子里在下雪。一切都在变幻,毫无逻辑可言。某一刻,她终于成功挣脱了,挣扎着,猛地翻了个身,大口喘着气,掀开被子坐在了床边。
神怪不复存在,房间在这一瞬恢复了它的原貌,嘈杂的声音停止了,睡在外间的骑士们还在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伊芙用手捂着头,茫然地盯着脚下的地面,那里有一片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
身体的疲乏并不会因为恐惧而消除。她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困意却涌了上来,她合上了眼,下一秒又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她站起身,在床边发了会呆,而后下了决定,将被子披在了身上,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去到了外间。
十几个骑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伊芙跨过一位骑士的胳膊,去到了他身后的墙角处,缓缓地坐了下去,靠着墙壁合上了眼。
在此之前伊芙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在如此响亮的鼾声中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伊芙是被马可叫醒的,她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身前围了几个人,他们也同样好奇地看着伊芙。
“嘿,我见过睡觉不老实的,能从床上睡到地上,倒是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直接跑外面来了,这是不是就叫梦游?”马可半开玩笑地说。
伊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此时她身上裹着被子,脸上显得有些憔悴。
“你是……做噩梦了?”马可问。
伊芙缓缓点了点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又总是绷着神经。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
“那就起来吃点饭吧,昨晚你就没吃。”
“不吃了,没什么胃口。”伊芙摇了摇头。
“要不我让随军牧师过来和你聊聊天?”马可有些担心,“你现在这精神状态可不算好。”
伊芙沉默了一会,终于扯开了身上的被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马可说道:“走吧,去吃饭。”
“这才对嘛,咱们走!”
其余几位骑士看到她振作起来,也都露出了笑容。
伊芙跟着这些人一起去了城堡大厅,骑士团在这里分发早餐。
西林斯堡的正厅很宽敞,此时在这里用餐的不仅有骑士团与督战队的成员,还有那些原本住在匪窝中的女人和孩子。大厅里能听见嗡嗡的说话声,但总的还算安静。三三两两的人席地而坐,吃着硬面包蘸着土豆浓汤,时不时再交谈几句。
大厅西侧传来的哭闹声引起了伊芙的注意。一个穿着黑棉袄的女人坐在青色的墩柱下面,怀里拥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嘴角有些红肿,可能是生了唇疮。一个骑士打扮的男人蹲在这对母女的身前,朝这孩童做着鬼脸,于是那孩子哭闹得更厉害了。母亲将吹凉的糊状浓汤连同他唇上的清涕一并塞进了孩子的嘴里,每当这时,小男孩才会闭上嘴巴,认真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暂时安静一小会儿,但他那一双黑豆般的眼却还是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小拳头紧紧地攥在身体两侧,仿佛下一刻就要打在这胡子拉碴男人的脸上。
“嘿,别看啦!都到你了。”马可在她眼前挥了挥胳膊。
此时他们正排着队打饭,伊芙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前面的人已经走空。她端着一个长方形的带把金属盒,匆匆走到了台阶前。盛饭的大叔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餐盒,动作娴熟地从汤锅里舀出几块颤悠悠的肉块,垫在餐盒底部,然后才开始盛汤。等餐盒回到伊芙手中时,浓稠的汤汁已经开始漫延出来,弄得餐盒之上到处都是。
“谢谢。”伊芙小心翼翼地捧着餐盒离开了,又在餐桌上拿了一块面包,站在一旁等马可。
马可擎着他那满是坑瘪的餐盒,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单膝跪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注意到了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整个大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啊,遇见您是我的无上荣光,拜见土豆炖肉汤大人!”他那外国人的腔调又冒出来了。
伊芙注意到,汤锅下面的椅子有些眼熟——正是自己昨天坐过的那把。
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躁的笑声,那笑声像是在嘲笑,笑得毫不留情面。伊芙也跟着笑了起来,而笑过之后却又觉唏嘘——曾经只属于一山之主的座位,如今却架着一口炖着土豆的汤锅。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尊严,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在这笑声之中轰然倒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