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后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忙,骑士团的早餐与午餐合并成了一顿饭。上午九点多钟时,大部分人都已结束了用餐,但还没有离开城堡正厅。
一名身穿白色伤员服、瘦骨嶙峋的男人被几位骑士搀扶着,走上了大厅的台阶,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此人名叫浦隆,正是那位被从地下室中解救出来的骑士——如今他已不算年轻。
台下议论纷纷。浦隆身边的骑士举起手,用力拍了拍掌,让众人安静下来。
“各位,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咱们这位同伴的遭遇,本来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但他刚才硬是拉着我的胳膊,要求我把他带到这里——”他看了眼身旁的浦隆,“咱们这位坚毅的伙伴有话想对大家说,他现在身子骨弱,不能大声说话,所以我们不要大声喧哗,好吗?”
众人皆是应声,又或连连点头,有人鼓起了掌。
骑士抬了抬手,大厅内恢复了安静。浦隆一只手搭载身边骑士的肩膀上,十分吃力地说了两句话,但谁都没有听清。
“他说,他不敢想自己会有获救的一天……”骑士向疑惑的众人大声重复着浦隆的话,“但他相信圣丰岳骑士团,所以一直坚持着没有倒下……”
浦隆只说了几句,就失声痛哭了起来。一个成年男人很少会哭,更别提是在这样的场合,像这样声泪俱下。
一个被囚禁了六七年之久的青年人,在饥饿与黑暗中虚度了他最宝贵的韶光年华,以一种最无意义的方式熬尽了他的人生。这样的痛苦若非亲身经历,又何以只凭经验想象——他回想起那些不堪的经历,他的悔恨最终浮现在脸上——他痛恨自己的无力,感叹命运的捉弄。哪怕劫后余生直到如今,同样苦于自己竟无法向别人描述出自己痛苦的——哪怕千分之一二。
他欲向众人倾诉自己的不幸,却只能说出一大堆语无伦次的废话,而时间耗得久了,眼下这些神经大条的同伴们便已没了耐心,大厅里逐渐有了窃窃私语声。
人能给予另一个人最大的安慰,就是理解与认同,伊芙对此深有体会。骑士团的诸位看得出她今日状态不佳,便能予以关照,但同样的情形落到浦隆身上,他们却表现得漫不经心。或许在这些骑士们看来,女性的心灵天生脆弱,理所应当被呵护;而他们自己,则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示弱是一种耻辱,以展示自己伤口的方式去乞求别人的安慰,是一种愚蠢又可笑的行为。
并非冷漠——他们只是低估了浦隆所经历的苦难,因此才对他不屑一顾。在骑士团,哪怕有人失去了耳朵或手指,他们也同样会毫无顾忌地拿伙伴的痛处开玩笑,之后再与伤者勾肩搭背喝上一杯烈酒或威克布隆曼,以此来表达关怀,表达他们对厄运的不以为然——再反看浦隆,他只是失去了几年的自由,难道他的遭遇要比那些残缺者的不幸更难以接受吗?
浦隆身旁的骑士不得不几次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但场面却越来越糟。休息的时间不多了,有人将餐具扔进了水桶中,弄得咣啷作响;有人在和同伴说话,奈何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也不得不逐次提高自己的音量;站在后排的人最先失去了耐心,与身旁的伙伴们陆陆续续地转身离开了大厅。
浦隆见此情形,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他沉浸在自己回忆的苦难之中,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随后又捂着嘴咳喘不止。
浦隆原本满怀激荡,想以一场充满感激的演讲作为自己新生活的开始,却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他搞砸了,成了一个笑话,曾经朝思暮想的回归之路,似乎也因为同伴的冷落而让他产生了抵触情绪。多年的地牢生活,让他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他害怕孤独,害怕那黑色的触手从地底缝隙蔓延而出,将他再度卷入深邃的寂寥之中。
“咱们也走吧,没热闹看了。”马可对伊芙说道。
伊芙站起身,却是拉住了正要离开的马可。
“你看他那样子,就没人管管吗?”伊芙有些看不过眼,“你是不是说过你们有随军牧师,怎么不让他过去开导开导?”
“开导什么,那都是他自找的。”马可用手指了指地面,两人又重新蹲了下去,“你不知道情况,不清楚这人刚进骑士团时是什么样,那时候他整天趾高气昂的——我告诉你,别看他被关了这么多年,但性子却一点都没变,总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嘞,你看现在谁还理他。”
伊芙回头看了眼台上干咳不止的男人,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咱们骑士团里也不全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只不过像现在这种状况,也没人愿意出面管这事,都怕被人笑话嘛。”马可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倒是可以帮个忙,你初来乍到,也不知状况,就算做了点什么不讨喜的事,人家最多也只会觉得你心地善良,外加有点蠢罢了。”
“我怎么帮?”
“说点好话把他劝走,就是给个台阶下呗。”马可说,“要不然你就给他一个香吻,他肯定能记你一辈子——当然,这句是开玩笑,哈哈。”
伊芙点了点头,她认为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确实可以做点什么。
在她初来克利金时,南芬对她的各方各面都很满意,但唯独在品行方面,女主人觉得她仍需一些引导。
南芬认为,伊芙对待陌生人似乎有些过于冷漠。她们经常会乘坐马车辗转于沸蒙周边的各地,也经常会遇到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有时是当地的穷人或者孩童,有时是受了伤以及中暑的人,又或者是因为车轴断掉而把马车停在路边的车夫,甚至是躺在水沟里呼呼大睡的醉汉。伊芙还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被南芬训斥是因为什么——当时,一个脸上满是疤痕的魁梧男人在深冬时节坐在了雪地里,衣领上沾满了血,也不知是谁的。当时的时间是在清晨五点,这对母女刚从朋友家回来,车夫发现了这名在路旁干坐的男人,于是报告了女主人。南芬见状,便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马车想要上前查看情况。在这一瞬间,伊芙拉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制止她这种冒险的行为,但南芬却是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语气不算温和地说了一句:“这么冷的天气,我怎么能视而不见?”然后便与车夫一起趟着雪去到了路边。伊芙想一起跟过去,结果却被南芬推回到了马车上。
南芬烂好心发作时的对象,几乎不限于任何人,因此伊芙经常忍不住出手阻拦,而这一次,南芬终于不高兴了。伊芙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当时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结果有惊无险。南芬给了那男人一节香肠和半瓶酒,又倒了点自己经常服用的安神酊剂,看着他喝下后才离开。男人表现得十分配合,南芬返回到马车上时,他还朝这边挥了挥手。
首都的富人们大多对自己的声誉和名望极为看中。事实上,达克仁家族在波云庄园的地位,与旧时采邑制的贵族区别并不大——可能区别就在于,农民享有人身自由,且是向国家而非地主交税。劳苦大众并不在意字面或形式上的区别,而且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沿袭已久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从法律意义上与自己平等无二的达克仁夫妇叫老爷和夫人,且若是在生活中有了难处或产生了纠纷时,他们也更愿意去找那些地位尊贵的有声望者,而非去找不明事理的官方又或采取冷冰冰的法律途径。
文化水平不高的当地民众们对这些有声望的富人们十分信任,而对富人们来说,这种信任也是一种责任——若他们能代表公正,代表良心,那他们也必然要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他们需要为自己说出口的承诺、做出来的事负责,为此,他们甚至要迎合民众的好恶,说一些他们自己并不赞同的话。他们也许会在官场上排挤对手、在商战中打压同行、甚至为了偷税漏税而触犯法律,但在这些民众眼前,他必须要装得像一位青天大老爷,在各方各面表现得问心无愧。
无关美德,可以视其为交易。民众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而富人则收获了心灵上的宁静。
但其实,南芬从没有考虑过这些,她是一个单纯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出了名的热心肠。她在沸蒙周边有着很高的声望,在妇女和儿童中,这样的评价甚至高过她的丈夫。南芬从不会冷眼旁观,她把乐善好施的行为当做义务,长此以往,她的言行举止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伊芙。
恶行遭人唾弃,美德感染人心。若非是对这世风日下的社会充满失望,就不会有人去嘲笑愚善者的甘愿付出——大约一星期后,治安官登门拜访,并带来了一封信。南芬这才知道,当时自己遇到的人竟是一个杀人犯——但并非故意杀人——此人畏罪潜逃,在半路上遇见了南芬,并接受了她的帮助。或许是受其感召,他在当天投案自首,并坚持要写一封感谢信给这位萍水相逢的好心人。他虽然不知当时自己遇见的这位漂亮的夫人是谁,但一经描述,听闻者便已了然。
伊芙亲历了此事的始末,心中大受震撼。在她看来,这种事更像是被编造出来的,一点也不符合她的常识逻辑。
在这个时代,似乎到处都存在着利他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甚至空想主义者,他们坚信他们所捍卫的事物,坚信公平与正义的存在,对精神上的追求甚至高过自己的生命。在一些人看来,这种追求是有些病态和不切实际的,但所有人都承认,他们无疑是高尚的。
伊芙不是南芬,她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或许可以折个衷——不是不可以做好事,但做好事不意味着必须要抛头露面。
“马可,你们欢迎新晋骑士入队时都怎么欢迎?”伊芙突然有了主意。
“还能怎么欢迎,吃吃喝喝呗。”马可被她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不是都挺喜欢唱歌的吗,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什么适合唱的歌?”
“哦,那确实有——《消灭恩拜塔山》,你听过没?”
伊芙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我唱歌跑调,但有一个人绝对适合。”马可几乎是在瞬间领会到了伊芙的用意,他让伊芙待在原地,自己猫着腰跑去了前排。不多时,一个脑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朝伊芙这边看了一眼。伊芙看到对方那浓密的黑胡子,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那位脾气有些火爆的二队队长拉宁格夫。不知马可是怎样说动他的,两人很快便朝这边走来。
“绝妙的主意!”拉宁格夫一屁股坐在了伊芙的对面,“我刚才还在想自己要不要上去安慰他几句,这帮人真是……骑士团真是越来越不像骑士团了。”
拉宁格夫不是一个愿意说废话的人,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两秒钟,便开腔了。
嘈杂的大厅里,突兀地响起了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那声音开始时并不响亮,但所有人都能听见,不多时,独唱就变成了多人合唱。
拉宁格夫背对着台上,卖力地唱着那首恩拜塔山,马可则不断鼓动着周围的同伴,让他们跟着拉宁格夫一起唱。大部分人还不知状况,但拉宁格夫却等不急了,他站起身,一边唱,一边去踢那些还在发愣的人的后背,于是,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原本显得压抑的歌声也逐渐变得欢快而激昂起来。由于不同人有不同的唱法,在这宽敞的大厅之中,伊芙竟然能听出一种平行复调的感觉来。
《消灭恩拜塔山》是一首传统民歌,讲述的是圣丰岳骑士当年是怎样削平并打磨了恩拜塔山,并在其上一步步建造出如今的奔龙堡的。
一曲唱完,拉宁格夫甚至都没有换气,马上又重头唱了起来,众人被他的唱腔所感染,也唱得更加卖力了,有人将手举过头顶打起了节拍,有人用勺子敲击着餐盒,气氛杂乱又和谐。
浦隆听到这首曲子,仿佛回到了当年与战友们一同训练时的场景,他安静地听着,温暖的感觉又返回到了他的身体。
回忆丝丝缕缕地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曾去过的地方、曾爱过的姑娘,以及年少时的轻狂,好像生活又回来了。
浦隆并非完全虚度了光阴——七年的囚禁生活,亦是一种残酷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