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队伍缓缓移动。随着先遣队的返回,骑士团开始陆续撤离。伊芙是跟随首批撤离的队伍离开的,除了霍黎恩和他的一众部下,拉宁格夫的小队也在此列。
返程时,队伍里的氛围要比来时轻松得多,虽然指挥官还在前面,但这些骑士闹腾起来的时候,却依旧表现得有些肆无忌惮。
尤德犹里恩的巨蜥仍像来时的那样,肚皮贴在雪地上欢快地爬行着,发出一连串沙沙的声响,但若仔细瞧过之后,便能发现巨蜥的尾巴上此时还挂了个人。这人手脚齐用,紧紧地搂抱着巨蜥的尾尖,以防止自己被甩飞出去。那条包着铠甲的尾巴在前行时剧烈晃动着,直到有一刻,巨蜥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尾巴上的异物,它抬起了尾巴,朝地面轻轻一拍,就将那人留在了地上。
身后的围观者们发出了或长或短的嘘声,坐在巨蜥身上的尤德犹里恩也摇着头笑了起来。
“差了点。”马可评价道。他看着这群人玩闹着,心里也是跃跃欲试,看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对伊芙说道:“帮我牵着马,看我给你露一手。”他把缰绳交给伊芙,自己翻身下了马,以惊人的速度跑向了前方。
众人见马可挤了进来,皆是你一拳我一拳地往他身上招呼,也不知他究竟是招人喜欢还是惹人讨厌。
离开西林斯堡后,伊芙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乌云尽散,碧空如洗,莽莽雪原与湛色晴空在视线尽头处交汇,山脉起起伏伏,穹峦泾渭分明。由于队伍中还运送着辎重及部分俘虏,行进速度较缓,骑士们虽还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队形,但一路上的行为却显得有些散漫。
伊芙见前面慢了下来,于是也下了马,两手各牵一根缰绳,一步步踏着雪前行。一群人中,马可依旧稳稳地趴在巨蜥的尾尖上,跟着巨蜥迈步的节奏左摇右晃,时不时举起一只胳膊在空中摇摆着,看起来游刃有余。
伊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风平浪静与骑士们悠闲的模样似乎已存在许久,就好像他们从未曾经历过昨日的战斗。
不久后,尤德犹里恩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用脚跟重重地磕了一脚坐骑的腰部,巨蜥猛地窜了出去,越过了一众骑马者,朝前飞奔而去。马可被巨人这突兀的举动冷不防地甩飞了出去,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哼哼地爬起来。马可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积雪,气急败坏地想去质问尤德犹里恩,却发现周围的同伴都已举起了武器和盾牌。
“敌袭!敌意!警戒——”前方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喊声。
但骚乱只持续了片刻,众多骑士又很快解除了戒备。伊芙牵着两匹马,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收剑回鞘,她也不明白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马可跑了回来,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之后又催促伊芙也上马,他嘱咐道:“前面可能出了什么事,一会别乱跑了。”
伊芙点了点头。所有人都回归到了队列中,不再像刚才那样散漫。身后的训练所学员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结果还被带队的老骑士训斥了一通。
所有人对前方的状况都所知甚少。人们东张西望着,跟随大部队向前移动。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待着谜底的揭晓。
前方步行的人群慢了下来,骑士们都在朝一旁缓慢绕行。马可耐不住性子,催促**的马儿快跑几步,先一步挤到了前面,伊芙也紧随其后。
“惨,太惨了……”马可摇着头感叹,他回头看了眼伊芙,一边摇着脑袋一边给她让了个位置。
伊芙探头朝人群里看了一眼,竟是一下子被震惊得呆住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的脑浆。
此时,两位骑士正蹲守在一具无头尸体的旁边,似乎是在检查这具尸体的状况。另有一位骑士站在附近疏导人流,他此时表现得十分不耐,大声督促着人们尽快通过,不要扎堆。
白色的雪地一片狼藉,斑斑点点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看着有些扎眼。从地上的雪以及血迹能看出,尸体是被拖行到路旁的。粉白色的脑浆迸溅得到处都是,混合着血液融进了踩实了的积雪中,坑坑洞洞,大小不一。队伍之中,有人将一块血淋淋的、带着毛发的头皮扔到了尸体旁,引起附近围观人群的一片喧哗,那喧哗声中竟同时夹杂着惊呼与欢呼。
“这死的是那个线人吧,你看他腿上的那个补丁。”马可指着尸体下身穿的一条棉裤,其膝盖处缝着一个靛蓝色的方块补丁。
经他这样提醒,伊芙也认出了尸体的身份,也正因为如此,她那填满食物的胃此时便开始翻滚了。
“快走吧,别看了。”伊芙将手按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反胃的感觉。她策马绕过了围观的人群,远离了这片区域。
马可追了上来,脱下了头顶的帽子,拿在手里扇了扇风。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从他口中吐出,再被风吹向地面。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胆子还挺大的。”马可说道,“年纪轻轻的,人倒是出了奇的沉稳。看骑士团现在对你这重视程度——要是再过个几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再过几年,我差不多也就疯了。”伊芙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感叹道:“放着好日子不过,受这份累……我觉得,肯定没有下次了。”
“老话说,有付出才有收获嘛。”马可笑了笑,“你这回也算是立了功,这不就比别人高出了那——么一大截?”他举起一只手比划着,“受苦受累的都是小人物——没志气的混日子,有志气的熬出头,像你这样命好的,就算不想干那也是步步高升。”
伊芙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其他的意思。
“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伊芙对马可说,“我当时就是想出来读点书,根本没想过要来当什么骑士。”
“这就是命不是?”马可摇了摇头,语气里竟还有些酸溜溜的,他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谁让你姓哈维因,天生就是当骑士的料。”
伊芙沉默了片刻,忽然小声问道:“马可——我现在在骑士团里……是不是还挺出名的?”
马可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伊芙腾出手推了他一把,让他别笑。
“你一直就很出名啊。”马可那带着贱笑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混在这么一堆大男人里,谁还注意不到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猜测你的身份呢。”
“我?我有什么身份?”伊芙皱眉问他。
“那自然是……”马可那贼眼在眼眶中转了转,话锋一转,“你真不知道?”
伊芙连忙摇了摇头。
“那你慢慢猜吧,我只能对你说——好好干!”他眨着一只眼,竖起了大拇指。
马可的话让伊芙大为恼火。伊芙解开佩剑的肩带,用带着剑鞘的剑,朝着他马的肚皮上猛地一戳,那匹马便飞快朝前窜了出去,差点把马可晃倒在地。这举动确实有点危险,但老骑士却一点也不慌,竟还歪着身子朝身后的少女撇了撇嘴。
追击刺杀者的尤德犹里恩与几名骑士无功而返。他们骑着各自的坐骑,在雪地上奔行着、越过了长长的队伍,前往指挥官所在的位置汇报情况。
这些骑士像风一般从伊芙身旁掠过,飞奔的马蹄与扬起的雪雾看得她眼花缭乱。马可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中,竟然还从队伍里拦下了一个人。
“这是老朋友。”马可和伊芙简略介绍了此人,随后便问他:“布洛迪,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名‘老实人’的脑袋会‘嘭’的炸开?”
在骑士团里,人们习惯把线人称为“老实人”,算是一种黑话。
老朋友布洛迪脸上戴着雪镜,嘴里还叼着根烟斗,宽厚的下巴上蓄着花白的胡子,这造型颇为拉风。他咬着烟斗嘴,说话有些吐字不清:“就是炸了。”他吐了口烟,“先看到炸了,再看到山上的人影,我们去追那影子,没追到,地上连脚印都没有,奇怪得很。”
“没脚印?”马可回头和伊芙对视了一眼,又问他,“你们真看到了那里有人?会不会是那种假的……就像沙漠里看到的那种……叫什么来着?”马可一时忘了这词叫什么,此时正在抓耳挠腮地想。
“蜃景?不可能,那人离近着呢,临走前还朝这边挑衅。”
“还挑衅?怎么个挑衅法?”
“就是……挥手。”布洛迪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朝雪地中吐了口浓痰,嘴上的烟斗纹丝不动。“像你老母亲最后一次朝你挥手道别——快滚蛋吧,儿子。哈哈哈哈……真的,当时我脑袋里突然就冒出这种想法了。那人后背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披着一身紫袍子,看着像个老妖婆一样。”
“这事……好像有点倒霉啊。”马可说,“你回去是不是又要写报告了?”
“是啊,‘又要’。”布洛迪看着马可,两人默契一笑,他接着说道:“不过这回责任可不在我。管他暗箭还是法术,我都能防得住,像这样突然吃一嘴脑浆子,谁能受得了?晦气得很!”
“真进嘴里了?”马可的脸上略带惊讶,以及窃喜。
布洛迪满面愁容地点了点头。得到对方的确认后,马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就像生的肥肉,又腻又腥臭。”布洛迪又补充了一句。
布洛迪没在这里逗留太久,即便是他走后,马可脸上的笑容也很久都没消散。
“这人是不是很有意思?”马可对伊芙说,“他以前是我们队的同伴,现在算是升了官,调到法庭那边了。说起来他还是训练所出身的,也算是文化人,和你们这群年轻小辈一样……有前途啊,真让人羡慕。”
“那这件事要怎么处理?线人死了是不是很难办?”伊芙问。
“大概吧,应该对审理有影响,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马可笑着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这众目睽睽的被杀了一个人,骑士团也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伊芙朝身后望了一眼,又问马可,“那尸体呢?还要带回去吗?”
“分情况,如果被当成是外人,那就直接扔野外,最多盖上点土和雪什么的,要是自己人,那就带回去,和阵亡的弟兄一样,堆把火烧干净了,骨灰收起来,安置在硕半海西面的岸边,又或者直接交给亲属。”马可说到这里,声音弱了几分,“这人还有两个孩子在外面呢,听说是住在附近一百多里外的城镇里,可能孩子的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什么事?”
“不知道她这位没名没分的丈夫,其实是在山里做土匪。”说这话时,马可的语气里带了一丝难得的怜悯。
伊芙听他说他这句话,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道:“你们……骑士团还挟持了他的老婆孩子?”
“哈!”马可笑了一声,“你怎么能把骑士团想得这么黑暗?最多就是吓唬一下他而已。能调查出来这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想想,突然有人把你从不外传的老底翻出来,那你还不得当场吓傻?”马可耸了耸肩,“不过这事做得也不怎么光彩就是了——比不择手段嘛,咱们这最大的强盗团伙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伊芙发现,马可真的很喜欢拿骑士团来开玩笑。
一路再无波澜。骑士们回到了营地之后,便开始各自找地休息。自从队伍里的线人遇刺之后,众人都沉默了许多,多少也受了些影响——对于刺杀者的轻松逃脱,虽然他们并未参与追逐,但身为骑士团的一员,他们荣辱与共。
伊芙身上没穿斗篷,路上又一直骑马,她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仍是硬挺着走完了这一段路。一回到营地之后,她便直奔炭火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