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一位勤务兵找到了伊芙,对她说指挥官要见她。
听说霍黎恩要见自己,伊芙倒也没觉得有多紧张。她跟在勤务兵的身后,来到了营地西侧的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营帐里上了灯,里面只有霍黎恩一人。他坐在一张小方桌后面,看见伊芙时,沉静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请坐。”他示意伊芙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北风呼啸,干燥的雪粒击打在营帐的篷布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说实话,当洛提兰把你的名字填在表格里的时候,我并不看好你。”霍黎恩将胳膊搭在桌子上,煤油灯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小面积的阴影,“但如果只看你这次的表现,我觉得阿斯德可能还不如你。”
伊芙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霍黎恩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又说道:“阿斯德是我的养子,也是你的竞争者,候选人之一。他现在正跟着洛提兰,执行另外一项……有点危险的任务。”
“竞争者?竞争什么?”伊芙自己已经隐约得出了答案,但她却不敢去想。
“竞争什么?”霍黎恩笑了笑,低着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洛提兰和茂奇都没和你说过这件事?”
伊芙摇了摇头。
“那当然是——竞争这国家现在唯一的贵族身份,奔龙堡的堡主。”
伊芙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正因为普通,当她听到霍黎恩的话时,心里才会动摇。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此时,霍黎恩的话并没有让她感觉惊喜,反而让她无所适从。
权力是最能满足人心的——人们总是说,自由平等最好,谁也不去指挥谁,不去命令谁。他们又说,拥有权力就等于背负责任,犯了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上位者并非高枕无虞。但无论怎么说,当机会真正摆在眼前时,又有谁能够断然拒绝?
掌权者不会去思考“意义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这种没什么营养的问题,因为他没时间去想。他的生活充实而富足,每天都有不同的事要去做、有不同的问题要去解决——他累吗?累,但他又乐此不疲。一群人都围着他转,若是没了他,那世界就再也不转了。人生的意义重要吗?人们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洗耳恭听,人们为了他的口味而临时撤换掉宴会上的菜品,人们每逢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小心翼翼、恭敬有加……他确信自己真实存在,他确信自己的存在是真实而有分量的,他为自己、也为别人负责,他从未有过“人生意义”上的顾虑。
这就是他梦幻而传奇的一生。后人每提起他的事迹时,都会严肃而认真地说道:“伯爵每天晚上都要吃熏肉,所以他才长寿,这实在太英明了。”——他做的所有事都值得传唱,只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洛提兰不对你说这件事,我完全能理解,毕竟阿斯德也是今年冬才知道的……你们两个都是适格之人。”霍黎恩说,“不过我今天不是为了找你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通过了。本来,鉴于你第一次出任务,原本是商量着晚一些再对你进行资格测试,但这次你的表现很……出人意料,所以我觉得,也用不着什么测试了。虽然你还有很多事要学,但如果被这件事拖慢进度,那就要得不偿失了。”
“谢谢。”伊芙听他说完这段话后,也是松了口气。
“放平心态,别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束手束脚,希望你以后都能像这次一样,如常发挥。”霍黎恩继续说道,“托宾与拉宁格夫都向我汇报过你的事——伊芙小姐,在讨论这件事之前,首先还请你见谅,为了明确你在这次任务中的所作所为,最近几天你可能受到了一些特别的……关注。对一个姑娘家来说,这举动可能不太礼貌,但……无意冒犯。”
“我理解。”伊芙连忙点头。
“很好,那我们就谈谈正事。”霍黎恩继续说道,“他们两人一共向我汇报过大概……六七次,其中有三件事我认为值得说一说。一是关于你阻止了魔女的逃跑,这算大功一件,但我觉得这反而没什么好谈的,所以我们就此略过;第二,是你向托宾提议沿线排查疑点的事,他初次汇报时还向我抱怨,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但考虑到你的身份,他还是派人去了,后来,先遣队确实找到了一些东西,俄略金说很有用——这功劳同样要记在你的头上;第三件事是拉宁格夫在启程前向我汇报的,说你在早午餐时间‘很巧妙地’让浦隆和其他人振作了起来——这是拉宁格夫的原话——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我很欣赏你的行为……你在某些方面显然很有天赋。”
“我当时没想太多,就是想顺手帮个忙。”
“所以说这是天赋。”霍黎恩略微点了点头,“勇气、观察力,再加上怜悯之心——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三样东西。”
“您过赞了,只是运气好而已。”伊芙被他夸得有些不知所措。
“伊芙小姐,你要拿出一点自信,否则——我可能就需要对你的表现重新评估了。”霍黎恩说,“洛提兰在出发前给了你一个临时的见习骑士身份,那本执照,你还带着吗?”
伊芙连忙从怀中掏出小册子,十分恭敬地双手奉上。
霍黎恩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将骑士护照翻至副页,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将一小撮淡黄色粉末倒在了晾干的字迹上抹匀,嘴中默念咒语。那团粉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一般,发出短暂而强烈的闪光,一团白色浓雾升腾而起,随即又消散,只留下册子上的淡褐色灼痕,以及金色的签名笔迹。
他将骑士护照还给了伊芙,并说道:“伊芙小姐,你现在已经是骑士团中的一员了,祝贺你。”
谈话的时间不算长。半小时的对话结束后,伊芙走出了营帐,心里不禁有些飘飘然。被人认可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尤其是被像霍黎恩这样的大人物认可时。
营地下方的空地上,此时能看到不少人忙碌的身影。伊芙将小册子收好,沿着小路走到了坡下,打算去看看这群人在做什么。
积雪都被清理到了一旁,骑士们将枯枝与木柴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中央,搭建起数个四四方方的台子,有人在台子四周泼洒液体,可能是煤油。
伊芙很快就找到了马可,他就坐在积雪堆后面的枯树下,估计又是在趁机偷懒。
“你们在干什么?”伊芙蹲下身小声问他。
“大概是准备举办庆功宴,烧烤大会。”马可漫不经心地回答。
“啊?这气氛可不像。”
“嗯。”马可靠着粗糙的树干,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他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什么东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埃尔坦辛,这位同行了许多年的老战友死了——马可好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老朋友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可不清楚,但每当这种事发生时——当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上演之时,他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恐怖的东西正在缓缓靠近,似要将他攥入手中。
狂欢时有多热闹,离开时就有多孤独。
士兵在慢慢老去。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马可恍然发觉,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六十岁了——玩玩闹闹间,三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
“咱们出去看看。”马可回过了神,他从地上爬起来,朝伊芙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模样,从雪堆后面走了出去。
阵亡者的遗体被逐个抬上了柴堆,白色的斗篷掩盖了他们的面部,有些还带着怵目惊心的血痕。康什与休维德也在其列,年迈的骑士将那袋标有死者名字的碎肉平铺在柴堆上时,也不禁摇头叹息。
但总体来说,露天火葬的场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痛。霍黎恩与托宾也来了,他们站在坡地下方的阴影处严肃地交谈着。手中捧着酒桶的骑士忙不迭地给同伴们倒着色泽清亮的高度烈酒。时间刚过下午三时,太阳还未下山,但早已有人面色酡然,或不省人事。
团中的文员拿着一张清单,在骑士们的引导下,核实并宣读每一位死者的年龄、身份,以及简明扼要的家庭信息。没有人窃窃私语,仿佛文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都值得反复咀嚼。
浦隆也来了,他在一位骑士的看顾下站在最外围,斜斜地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干,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他的面颊与眼窝因枯瘦而深陷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就像骷髅一般阴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火把照亮了骑士们肃穆的脸,所有人都摘下了帽子,高矮胖瘦的脑袋拥挤在了一起。霍黎恩亲自举着火把,依次点燃了空地上所有的柴火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对死者说着告别的话,声音就像平时说话那样,很随和。火焰冲天而起,在呼啸的风中升起滚滚浓烟,吞噬了尸体的影子。
“他们每次都要等到结束后才吃饭。”马可对伊芙小声说道,“可他们闻到这味道,真的不会感觉饿吗?我觉得应该先吃饭再干这种事。”
的确,火葬时闻起来的味道和野外烧烤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气味还会更浓烈一些。
伊芙在听到马可这句话后,原本就有些不舒服的胃就更加难受了,而在这件事发生过之后,她很久都没有再吃过一次烤肉。
霍黎恩与官员们陆续离开了,骑士们恢复了刚才的散漫状态,都朝着火堆围拢了过去。伊芙听到他们在谈论哪一位朋友烧得更旺的问题,有人笑着朝燃烧的火堆里倒酒,甚至与死人说起了俏皮话。克利金人对死亡的态度,伊芙早已见识过,如今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了。她可以理解他们的行为,但她自己却没办法融入其中。
身材高壮的坦多夫站在那堆属于埃尔坦辛的火焰前,手中拿着一把破旧的弦琴,他那粗苯的手指按在指板上,琴弦因为他的刮蹭而颤动着,发出了几个低沉的不和谐音。
伊芙注意到了这弦音,她抛开身旁喝得醉醺醺的马可,走到了坦多夫身边。
“这把琴也要一起烧掉吗?”伊芙问他。但坦多夫仍在注视着火焰,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
伊芙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却听见坦多夫开口说话了。
“伊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低。
伊芙又转过了身,坦多夫依旧在望着火焰。
“我想问你,你是无神论者吗?”他说。
“我?”伊芙很意外对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抱歉,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唐突,我不该问你——我只是想说,其实我是个无神论者,你能理解无神论者的想法,对吗?”坦多夫的眼睛终于望向了她。
在这个年代,很少有无神论者的存在,至于能够坦率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这种人更是寥寥无几。
无神论者——在此时甚至都算不上是一种礼貌的称呼。伊芙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歧视无神论者。
“拉宁格夫和杜卡马,刚才对着埃尔坦辛的遗体说了不少话,他们两个,一个是改良的征喻教徒,相信有天堂存在,另一个是本土的泛灵论者,相信人死后依旧有魂灵。”坦多夫缓缓摇了摇头,“大部分人都认为,死亡不是终点,他们对死去的人说——‘我们上面见’,或者‘我们下面见’。不论是在哪见,他们相信一定会有再见面的那天,你认为呢?会有那一天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有。”
如今,伊芙也有些不确信,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因为她想起了伊芙特罗娜——那女人究竟是没死,还是死后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死亡……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坦多夫的语气平淡而缓和,“在我看来,死了就是死了,是两眼一黑,一睡不起。而这些人,他们总是在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不愿承认死亡就是终结,他们围着死者说话,认为死了只不过就是换一个地方生活。”
在坦多夫看来,眼前的这群人对死亡的理解并不深刻,他们的恐惧只限于三点——临终前肉体和心灵上可能遭受的痛苦、对旧世界林林总总的不舍、和即将面对新世界未知事物时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