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庄园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由于南芬派发请帖的时间比较匆忙,所以客人基本上只限于沸蒙与信莱格省范围。
订婚仪式很重要,却又没那么重要,南芬必须在伊芙与敏希开学前忙完这些事。家里的事都是南芬做主,她给茂奇写了封信,几乎是与第一批邀请函寄出的时间差不太多,显然这封信并不是用于征求意见的。
她在信里以“告知”的形式对茂奇说——你儿子快要结婚了。
庄园的主建筑——那座大别墅——被各种各样的花边装饰了起来,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在后院的大片空地上,工人们搭起了临时的雨棚,用来安置远道客人的车辆与马匹。
一楼大厅与二楼回廊都被清理一空,鲜花与彩旗随处可见,仿佛是要在室内营造出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从庄园各处调遣过来的用人与工人们忙前忙后,却又干劲十足。大客厅与二楼的开放空间将作为几天后订婚宴的主要活动区域。
这段时间,南芬忙于接应客人,于是米丽安就被她推给了伊芙照看。米丽安很少说话,而当她同伊芙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凑近她,嗓音细声细气,像是在说悄悄话——她的声音只有和她谈话的对象才能听见。后来,伊芙也逐渐习惯了她这古怪的说话方式,每当她说话时,伊芙便习惯性地朝她靠近一些,长此以往,米丽安也更愿意和她说话了。
在宴会举办前的这几天——伊芙、敏希、米丽安与阿万娜——这四名年纪相仿的少女,几乎每天都要在顶楼的小房间里凑一桌牌局,从早打到晚,只有吃饭与喝茶的时候才会下楼。
米丽安与阿万娜都不会打牌,但学得很快。玩牌的头一天,米丽安和伊芙一组,阿万娜则跟着敏希,后几天熟悉了规则之后,便交换着来。几个人都沉溺在打牌的乐趣中,时间久了,也就互生了近似于战友间的情谊。
沸蒙城的富家小姐们几乎将一生的时间都耗费在这一类游戏上——打牌、下棋、欣赏歌剧、看言情小说、玩羽球类游戏……许多姑娘在婚后依旧如此,而她们的姑娘将来也会走上同样的老路——能够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的确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令人艳羡。
若是以前,伊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地“浪费时间”,这种行为会让她感到焦躁不安。可当她来到克利金之后,发现自己在除了学音乐、练剑术之外,竟仍能余出大把的空闲,便也不再逼迫自己了。可这样悠闲的生活也总会有无聊的一天,所以她后来去了骑士院——而如今,她却又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些悠哉的时光了,人总是这样反复。
又过了几天,一位从城里来的理发师乘坐庄园的马车进了别墅,他是被南芬请来给米丽安做头发的。这位先生颌下蓄着打了蜡的灰胡子,伊芙不清楚他的姓名,大部分人都只会简单地称呼他为“发匠”。她还记得有一次,发匠在给敏希修剪前额的头发,敏希看到他歪着脖子,眼睛因为专注而瞪圆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发匠问敏希为什么笑,她便说,发匠的样子让她想到了林鸱这种动物。
信莱格一带从未出现过这种鸟类,发匠以为她是在说猫头鹰,猫头鹰还是很漂亮的,于是他也跟着敏希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那样子就更像林鸱了。
发匠捧着米丽安的脑袋看了半天,才决定下刀。他做头发时的模样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而他的技艺也从未让沸蒙的有钱小姐们失望过。米丽安那原本干枯的发丝被打成了长卷、定型,随后,银闪闪的剃刀在空中飞舞,发匠就像变戏法一般——他手指间的发丝越削越多——最后,单薄的栗发变得蓬松而富有层次,米丽安那原本显得不太安定的眼神也在这发型的衬托下,变成了少女临出嫁时可能会有的、那种忧郁的气质。
南芬让她试穿了新做的白礼裙,搭配着发网与绶带,灰头土脸的姑娘摇身一变,成了白天鹅。她的身段本就修长,颈部曲线更是优美,她站在镜子前,眼睛闪闪发亮,一时间都把达克仁家的两位姑娘比了下去。
“喂,发匠,轮到我姐姐啦。”敏希迫不及待地将伊芙推到了椅子上。
“我?用吗?”伊芙指着自己,回过头去看南芬,可此时南芬正在安慰米丽安——这位姑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哭——南芬根本没空注意伊芙这边。
“当然需要……每次遇见您,我都感觉——入了这一行真是太好了。”发匠将围布披在了她的肩上,“您真应该多尝试着改变一下自己,我看着您的脸,就马上能想象出五十种适合您的发型……如果您不让我试试,那就太可惜了。”
发匠除了有那一身精湛的手艺,还有两种从古到今大部分理发师都具备的特质——健谈与不怕尴尬。
伊芙一坐下,就被他不由分说地夸赞了一通,而敏希就站在一旁捂着嘴傻笑。而更远处,阿万娜正震惊于此时米丽安外貌的巨大变化。
“染个发怎么样?”敏希向发匠提议。看她那高兴劲儿,这想法大概不是临时起意。
“不行。”伊芙当即否决。
“试一试吧,姐姐……”敏希又拿出她那撒娇的本领。她蹲在了伊芙身前的落地镜前,用手拨弄着自己那一头琥珀色的柔顺金发,“就染这种颜色,怎么样?”
“金发!”发匠显得有些激动,“这颜色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要我说,别人染的都是黄发和棕发,只有我染出来的,那才称得上是金发——金子的金!”
伊芙摇了摇头,还是不愿意。
“我敢向您保证,我配出来的药水,绝对不会伤头皮……我知道,很多小姐夫人们对染发都有些抗拒,毕竟这和理发不同,染发是一种比较突兀的改变,而且很难还原回来。”发匠又说道,“但您不同,我知道您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且,您也完全驾驭得了任何颜色——这对您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不是吗?”
“对,说得没错!”敏希附和道。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依旧无动于衷,这让发匠有些拿不定主意——又由于敏希并未放弃打算,局面算是僵持了下来。
“伊芙,试试吧。”不远处,南芬笑着说道。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改变了局势。
伊芙叹了口气,就这样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
发匠欣然领命,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了瓶瓶罐罐的药水,开始现场配制染发用的药膏。
染发的过程相当复杂,发匠一边将药膏染在她的发丝上,一边说起了他年轻时当学徒的事,敏希听得不亦乐乎,与他有问有答,但伊芙却是昏昏欲睡,以至于后来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来多久,周围惊叹的声音将她吵醒。伊芙睁开眼,萦绕在空气中的药水味不见了,发匠正在解开她头顶的卷发筒。
金色的长发铺散开来,那不是太阳的颜色,而是夕阳的颜色——微卷的长发呈现出一种迷人的深金色,那明朗而深沉的质感,就好像是真正的金线。
伊芙透过落地镜,看到身后发匠那得意的神情后,才终于缓过神来,连忙闭上了因惊讶而张大的嘴。
镜中之人似乎顷刻间变了模样——仿佛褪去了青涩的外表,变得更加成熟了,其典雅而高贵的气质,就像她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女人——伊芙特罗娜。
发匠的手艺的确高超,这金色衬托着少女精致而立体的脸蛋,竟是浑然天成,自然之至。
伊芙的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她还并未察觉到,她那一直处于沉睡中的旧人格,在她心底的深处动了一动。新人格来自于她对女性身份的自我暗示,因而,当镜中习以为常的样貌发生如此大的改变时,她的心动摇了,她的心灵与身体产生了小幅度的错位,只是从现在来看,这种错位还难以察觉。
订婚宴预计在傍晚开办,但从上午开始,别墅内外就聚满了人。达克仁家的成员不多,所以也很少有宴请的机会——物以稀为贵,不请自来者总会想方设法地弄到入场的资格。南芬对此并不在意,只要不是来捣乱的,她一向都是来者不拒。
一双高跟鞋能让伊芙的身高与敏希持平。
两姐妹今天穿着相同款式的浅色礼裙、相同的发式与发色,以及时时刻刻的形影不离……伊芙这才明白——敏希极力劝她染发,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刻——似乎只有像这样双胞胎式的打扮与举止,才能表达出姐妹之间的亲密关系。
下午五点整,宴会的两位主角将手交握在一起,举着一把钢刀,从主桌上那组巨大的五层玫瑰色蛋糕中切下一角,至此,宴会在众人的掌声中正式开始。
直到这时伊芙才发现,所谓“客串女方父亲”的那位治安负责人,正是负责沸蒙城防工作的宾墨·威各托——林辛的那位叔叔。这位年轻的叔叔依旧还和以前一样愣头愣脑,轮到他致辞时,他竟板着脸说起了狠话,譬如——若是谁欺负米丽安,他就会教训谁;又或者——以前欺负过米丽安的,他以后会重点照顾……他的话惹得场上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鼓掌喝彩。
如此一来,南芬的意图便也达到了。
执政官家的小少爷今天也到场了,一年多未见,梵比鸠的个子窜得飞快,以前和伊芙差不多高,如今却比敏希还要高出寸许。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礼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从表面来看,有了一点他父亲的风采。他的目光在大厅里四处寻觅,待抬头看到站在二楼回廊上的伊芙时,他脸上的惊讶神情一闪而过。
伊芙一直在默默地观察他。若是在一年前,他这时应该早已飞奔而来了,但此时,他却只是朝她微笑着示意,身体朝着楼梯的方向移动。他穿行于人群之间,从容地应付着周围人的寒暄,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走到了伊芙面前。梵比鸠比以前矜持了许多——能够克制心底的欲望,就是一种典型的成熟表现。
“伊芙,我想见你很久了。”他的声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却也有故意压低的成分在内——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年。他笑着说道:“自从你去了骑士院后,我就总觉得焦虑不安,如果我能像歌莱迪那样篡改年龄入学就好了,可惜我父亲不允许……不过现在没问题了,我已经过十六岁了——等今年入学之后,我们又可以常见面了。”
伊芙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已经不能再称他为小男孩了——她不禁有些恍惚,梵比鸠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让他的身心成长得如此迅速?
“这人又是谁?”敏希伏在她姐姐的耳边问。她还是第一次见梵比鸠。
“是执政官家的儿子。”伊芙偏过脑袋对敏希说,“以前看着有点傻,现在好像不傻了。”她说话时眼睛还在盯着梵比鸠看。
敏希趴在伊芙的肩上笑了起来,两人此时的举止显得有点无礼,但却让人愉快。
梵比鸠从伊芙的嘴型中读出了她的意思,顿时咧着嘴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讨厌伊芙说自己傻。
“你今年要入学了吗?是训练所还是学院?”伊芙笑着问他。
梵比鸠看着她那头眩目的金发,愣了几秒才回答道:“学院,我是过去学知识的。”
“你这一年的变化可真大。”伊芙说。
“你也是一样。”梵比鸠依靠着护栏,“如果我刚才没有再三确认,你的确是这里最漂亮的一位,我都不太敢认。”
“胡说,米丽安才是这里最漂亮的。”伊芙看了眼楼下人群中的高挑少女。
“但只限今日。”梵比鸠挑了挑眉,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