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不要来点酒?”说这话时,一瓶烈酒已经被他拿上了桌,“我听说上过战场的人都好喝酒,你们喝吗?”
“当然。”阿斯德笑着回答。
“我可没上过战场。”伊芙说。
“且不论你这句话的真假。”戈贡捧着酒瓶,“但你立下了军功,如今谁还没听说过,某人打败过魔女的事?”
“其实……要说我打败过魔女,这里面有很大的水分。”
“但谁在乎呢。总之,你打败了魔女,并且赢得了名望,这就足够了。”戈贡还没开始喝酒,话语间却像是带了一分醉意,“之前我问艾尔卡,要怎样才能快速提升自己说克利金语的水平,于是他就把我带去了学院的修辞学课堂上,我浑浑噩噩地听着他们念了一个月的诗,虽然没学会多少东西,但我还是记住了一句话,他们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伊芙没有回答,只笑着摇了摇头。
“就是说,所谓英雄,名声都是有水分的——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他妈的真理——施林、洛提兰、霍黎恩,我见过他们之后,就觉得他们其实也不过如此,再联想到那些还未曾蒙面的,比如说海德大公、西赫琉,甚至于你的父亲哈维因,我认为他们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完人——你觉得呢?”
“对。”伊芙对他这话倒是很赞同。阿斯德作沉思状,他持观望态度,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哦,我都忘了,这瓶酒还没开——哈哈,这些话说太早了!”戈贡朝两人眨了眨眼,紧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地对阿斯德说,“阿斯德,如果你一定要和别人复述我这些话,那就要先告诉他们,这些话是戈贡-希吕文在酒后说的,记住,是在酒——后——”
“放心,我不会说的。”阿斯德笑着附和他。
“伊芙,你还没有回答——要来点酒吗?”戈贡又问她。
“当然,来吧。”伊芙举着手里的空杯。
戈贡笑着给两人倒了酒,“今天咱们一定要畅所欲言,艾尔卡之前总劝我少喝酒,说喝酒伤身,但我觉得并非如此——能让人身心愉悦的东西,就都是好东西。”
他举起了杯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艾尔卡是谁?你好像老是提到他。”伊芙问。
“他是哲学院的一位老师,我在这边没几个朋友,不过他算一个。”戈贡说,“他这人很有意思,等下次我一定要让你们认识认识。”
“他是教几年级的?”伊芙问。
“应该是三年级。”戈贡说,“教文法和古代诗学。”
“那我确实想和他见一面——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哦?”戈贡显然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伊芙还在学院上学。”阿斯德向他解释,“今年才第二年。”
“哦!”戈贡吃了一惊,“原来如此。我之前还一直没敢问这事——我总觉得你好像很年轻……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是真的年轻,年轻到让我嫉妒。如果你现在就有这样的成就和机遇,很难想,你到了我这种年龄时又会有多大的成就。”
“我就算了。”伊芙笑着摇了摇头,“我更喜欢轻松点的生活,现在能坐在这里,很大程度上也不是出于我的意愿。”
戈贡与阿斯德都在看着她,神色间带着探究。
“也许慢慢就喜欢上了呢。”戈贡说。
在这时,里间又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这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沙提诺娃原本还站在客厅里做手工,听到这哭声后,便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卧室。
“你家里究竟有几口人?”阿斯德忍不住问他。
“三个妻子,四个儿子,我自己,以及纳迪安肚子里的女儿。”戈贡掰着手指,“这样算起来一共有九个。”
“果然是个大家庭。”阿斯德惊叹道,随即他又问:“但你怎么知道,纳迪安肚子里怀的是女儿?”
戈贡笑了起来,他叫着沙提诺娃的名字,让她把他们最小的儿子抱出来给两人看。他对阿斯德说:“我都有四个儿子了,不可能再是儿子。”
两人这才明白,戈贡其实是在信口开河。
戈贡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孩子,让孩子的脸朝向两人。这婴儿此时不哭不闹,眼睛左顾右盼的,满眼都是惊奇。
阿斯德与伊芙都没有成家,戈贡如今的生活状态,对于他们来说终归是有些陌生的。
“你父亲如今也在拼命努力呢——”他拖着长音,轻轻点着婴儿的鼻尖——那鼻子很小,且软塌塌的——孩子听到戈贡的声音,便张大了嘴,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像是在学他父亲说话。
远处,纳迪安扶着腰站在另一边卧室的门口,正捂着嘴笑。伊芙与阿斯德看着这一家子的温馨场面,也同样忍俊不禁。
沙提诺娃抱回了孩子,戈贡又向两人说起了他的一些过往。
或许是因为他在这里没几个朋友,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喝了酒,在伊芙与阿斯德面前,他的表达欲望显得很强烈。他说起了他以前在草原上的事,说起了母亲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异国他乡,如何嫁给了一位草原首领的儿子。
戈贡的父亲有六位妻子,他的母亲是最后一个。在他看来,母亲能嫁给父亲,实属纡尊降贵,便宜了这个大字不识的草原汉子。
相比父亲,戈贡更崇拜母亲。他曾听别人说,母亲在怀他的时候,依旧端坐于马背之上,与父亲一同为了部族在外拼杀。戈贡的母亲与当地的那些女人不同,她姓海德,她的血统尊贵,她的性格里带有天生的不怒自威。她虽委身于此,却也渐渐赢得了希吕文氏族的尊重——在父亲还未成为下一任首领之前,这种关系便偶有体现——每逢大事,他都要同母亲商量,征求她的意见。父亲敬佩她,依赖她,而他的那些妻妾,平日见面时更是不敢与她对视,甚至要和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低着头向她问好。而到了父亲成为首领之时,她也自然而然地,同那些男人一样,坐在帐子里参与氏族大事的决策。她用能力为自己在族中赢得了超然的地位,戈贡也同样凭借着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分量而备受宠爱。在戈贡十岁的那年,一位从北方来的男人抓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让他叫“舅舅”——他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临国,来自一个古老的贵族领主家族,她还有一位性格豪迈的哥哥,就是眼前的这位。
这位舅父对戈贡的父亲说,他当年就很舍不得自己这位妹妹,时间越久越是想念,于是就跟了过来,打算在这里常住。
从那以后,他便跟着舅父学本事——学克利语与古弗兰托语,学武技与剑术,学识草与药理,学一切他所教授给他的东西。
从这一点来说,戈贡与伊芙有些相似——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负起了别人给予的命运。但戈贡又和伊芙不同,他在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并未对此表现出拒绝的态度。
“我父亲在我临走前对我说过,他说——‘如果你失败了,那就回来当首领’。这大概算是许诺,我当时也点头同意了。”戈贡说,“但来到这里之后,我又有些动摇。这里的生活很好,我的确不太愿意回草原上住帐篷了。”
“你有三个老婆,就算是在克利金,也没人活得比你更潇洒。”伊芙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
“确实是这样。”戈贡哈哈大笑,“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纳迪安一直在墙边散步,她听到戈贡的话,便停下脚步轻咳了一声,说道:“但还不算最好——要是能住进城堡里,一定会更好。”
戈贡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妻子,表情显得不大高兴,似乎对纳迪安的插嘴感到不满。他对她说:“纳迪安,进去睡一觉吧,你活动了这么长时间,别累着了。”
纳迪安明显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匆忙赶来的巴尔诺娃扶着胳膊,几乎是用蛮力将她推回了房间。
戈贡看了眼伊芙与阿斯德,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阿斯德,你今天好像没怎么说话。”戈贡给他斟满了酒,“咱们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我知道,时间还长,不急着说。”阿斯德看着手中的杯子,像是有心事。
“那你可不能食言。”戈贡挑了挑眉,像是威胁,又像是在开玩笑。
“你们之前说过什么了?”伊芙好奇地问。
“阿斯德在此前对我说,一定要在竞争开始之前对你交个底。”戈贡挑了挑眉,“我刚才说了不少,但他现在还一句都没说呢。”
“哦。”伊芙恍然,“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这些年活得稀松平常,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没关系的,你什么也不用说。”戈贡摆了摆手,“先让他说,我看出来了,他不是不愿意说,只是有点放不开,绷得紧呢。”
“我只是在想,该如何起这个头。”阿斯德说着,又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我知道,旧事嘛,总是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有办法让你放松下来,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办法?”
“你对着伊芙说一句话。”
“说什么?”
“就说——‘伊芙,你一定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喂!”伊芙有些坐不住了。
看着这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戈贡大声笑了起来。
“开个玩笑。”戈贡说,“不过,有些话也是真的。在我看来,女性的美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来自于年纪,大部分女人都会经历过这样一段时光,那时,她们的美就源于自初生时期起就拥有的柔嫩与无缺完美,而等过了这段年纪,她们的烂漫与美好就会消失不见,最后,她们要么成了一个肥胖而凶戾的妇人,要么变得黯淡无光,没人再去关注她们;还有一种女人,她们的美来源于智慧,她们如同男子一般,有广泛的阅历和爱好,在她们的漂亮躯壳之中,装着的也是一种有价值、有见地的灵魂,美貌之于她们,反而成了陪衬,因为她们的美是更深邃的,她们的魅力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有增无减的,即便有一天,她们容颜已老,男人们依旧会为她们所着迷,为她们……趋之若鹜。”
他说完这段话后,便一直看着伊芙,似乎是在看她的反应。
伊芙突然笑了起来。戈贡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笑。
“你操着这么一口奇怪的腔调说了一番大道理。”伊芙举起酒杯,“我太佩服你了,我得敬你一杯。”
戈贡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着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他自己也喝了一杯,再斟满,又喝了第二杯。
“其实我还想说一件事。”他看了眼伊芙,又看向阿斯德,“你们还记得咱们上午去见老太太的时候吗?刚坐下的时候,她察觉到我一直在盯着伊芙看,所以还提点了我一句。”
“好像是。”阿斯德点点头,他对此有印象。
“我那时的确是在看伊芙,一方面是被她吸引住了——这点我承认——而另一方面……”他看着伊芙,目光很坦然,“我当时其实也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伊芙见他又不说话了,忍不住问。
“之前老太太说你像‘奔龙堡以后的女主人’,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你们还记得吗?”
伊芙与阿斯德都点了点头。
“阿斯德,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说是‘女’主人?多一个字,意思可就不同了。”
“我……不太明白,你可以直说。”阿斯德回道。
“伊芙,你如今穿的这身打扮,是谁给你准备的?”他又转过头问少女。
“是——罗捷卡女士。”伊芙回答。
“对,当时娜卓若拉已经猜到了,我只是需要再确认一下。”戈贡说,“阿斯德,有些话不必挑明——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其中的问题。”
伊芙并未完全理解戈贡话里的意思,但看到身旁阿斯德那一脸难堪的模样,她也算看出了一点名堂。
“你说的对。”阿斯德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氛显得有些紧张。伊芙看着他,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失陪了,我觉得有些事需要尽早澄清。”他对两人说。
“你身上还带着酒气。”戈贡提醒他。
“没关系,罗捷卡女士不是外人,她会理解的。”
说罢,他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纳迪安从卧室门缝处露出了一个脑袋,朝着门口张望。
“阿斯德,你还会回来吗?”戈贡问他。
阿斯德停下脚步,停顿了几秒才说:“会,用不了多长时间,两位请等我回来。”
“我知道,有些事你可能不便开口,如果你信任我……”
“我完全信任你。”阿斯德朝戈贡友善地笑了笑,接着,他又向伊芙说:“伊芙小姐,戈贡很了解我——在我离开的时候,你们可以多谈谈,别有什么顾忌。”
说完,他便匆匆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