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同样的答案,戈贡便不太愿意相信,阿斯德的身世能如此富有传奇色彩。
正如施林所说的那样,在很多年以前,圣丰岳还留存着五十四名圣骑士,他们以动物的特征命名,例如:龙鳞、蝎尾、鹰爪……
在那时,阿斯德的父亲,凡克因·那克里翁就被称为“狮鬃”骑士。在圣骑士的队伍当中,凡克因的表现其实不算出众,他与海德大公的交情也不算深。
在一次行动中,凡克因为海德大公挡下了一支流矢。这箭矢贯穿了屏障,射穿了他的铠甲,他的胳膊因此而受了伤。原本,凡克因还觉得这只是一桩小事,但不料这支箭的箭头上竟是淬了剧毒,由于疏于重视,当晚,凡克因便因为毒发而不治身亡。
自从归顺了克利金之后,圣丰岳骑士在战斗中的伤亡情况就远超从前。或许是因为凡克因死时年纪轻轻,海德大公对这件事触动极深。他在外征战,无暇顾及太多,便写了封信命霍黎恩代自己处理凡克因的身后事。而直到着手经办此事之时,霍黎恩才发觉,凡克因竟还留有一个遗腹子。
凡克因的妻子被接到内堡中悉心照料,至于其丈夫阵亡一事,要怎样对这位孕妇说,却又让人头疼——直到此时,霍黎恩才发觉自己是心急了——他不应该过早惊动对方。如此一来,即便想隐瞒也不大可能了。
孕妇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她心中的疑惑与忧郁却再也压抑不住。她找到霍黎恩,挺着肚子跪着求他,求他告诉自己真相。霍黎恩见无法再欺骗她,最后只能对其实话实说。不出所料,即便已猜出了真相,对方在听到霍黎恩亲口说出死讯之后,仍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在那个年代,丈夫的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凡克因的痛苦持续了数小时,直到他生命消亡的那一刻才停止;但他的妻子,这个怀了孕的女人,她心中所经受的痛苦却也不亚于她的丈夫——时间一长,她就有了强烈的厌世情绪,似乎只要等到孩子一出生,她就准备去寻死。
或许是因为情绪上的刺激,她提前生产了。当天晚上,城堡里的仆人们慌里慌张地去请助产士,而当助产士推开房门时,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然奄奄一息。她那惨白而枯瘦的手指抓着床单,挣扎着,慢慢松开,像一只在深秋死去的枯瘦蜘蛛,舒展着细长的肢体,逐渐滑落,耷拉在床沿之下。
屋子里传出同情者的哭声,助产士撕开死者的衣服,在仆人们惊诧的目光中,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剖开她鼓胀的腹部。她的身体是冰凉的,血液也不怎么流动。助产士从一层层湿润而恶心的物质里捞出一团皱巴巴的肉。那东西被放在洁白的衬布上面,上面还连着一根脐带——这是一个婴儿,一个青色的、安静的、缩成一团的死物,就像一朵硕大却枯萎的月季。
助产士叹息了一声,将那死物用布包裹了起来,放在它残破不堪的母亲身边。
人们都说,凡克因的妻子并非是难产死的——他们将她的死归结于长期悲伤过度而引发的心脏疾病——或许,内堡中的仆人们当年是错把她的心绞痛当成了发动的先兆。
奇迹总是降临在午夜,并在黎明时分给予人们希望。仆人们为逝者整理遗容,又在隔壁的屋子里小憩了一会。一名仆人在睡梦中惊醒,她对同伴们说自己在梦里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女人们点起一盏油灯——笃信者愿意相信这微乎其微的希望——她们一同簇拥着,起床去邻屋查看。
那间躺着死人的屋子冰冷如尸窖,寂静如雪夜。她们屏息着,静静地聆听着,竟果真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那原本被认为死去的婴儿活了过来,脸上挂着干涸的秽物,他颤抖着,张着嘴,发出几近于无的哭声——却已是用尽了力气。
被衬布包裹的小小身体有了一丝温热,仆人们剪下了深灰色的脐带,将他与母亲分离,如此,他便真正降临于人世间。
当天夜里——那位当机立断的助产士返回住处,却在半路出了意外,她在黑暗中一脚踏空,跌进了路边的沟渠之中。一块尖锐的碎石刺破了她的大腿,伤口很深,流血不止。她强忍着疼痛与眩晕,勉强给自己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就晕倒在了路旁。好在打更人及时发现了她,她因此而获救,但由于失血休克,她的双目失明了,直至今日也未完全恢复。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说这位助产士是因为救了不该救的人而遭了报应。但她本人并不这样想,她对别人说,自己那时心里想的是:若能救回这个孩子,她肯用自己的命来换——婴儿苏醒的时间与她出意外的时间相吻合,就就足以证实,是上天回应了她的请求。助产士的说辞并非是为了自己——她只是不愿意让一个新生儿背负上无妄的罪过,不想让他在其成长的道路上被人指指点点。
有时,人们总喜欢夸大其词,在细节上添油加醋,将平凡说成是奇迹,说自己见证过奇迹。他们对别人说,自己当时听到或感应到冥冥之中的指引,由此才能创下如此杰作——神假借他手,履行了不可改之宿命。他们说,人无自由意志,人是庞大的自然与以太的一部分,人的宿命由天定。他们认为——在这些征喻教徒眼中——一个人的诞生,总带有一些悲观的元素,他背负着命运的齿轮,总要在这人世间做点什么,然后才能回归自然,回归于神的怀抱。
由此,这个婴儿活了下来,若教义不假,那他的存在必定有着深远的意义。霍黎恩给他起了个名字——阿斯德。在古弗兰托语中,“阿斯德”代表的是“晚春”、“迟来的东风”,或是“大器晚成者”。
婴儿是脆弱的,是极易死亡的,在那个年代,或许每一棵能遮阴的树下都埋葬着一具幼小的身体。罗捷卡女士当年还算年轻,她的儿子却死了,才不过两周大,就在阿斯德诞生前的几天。在仆人们看来,这也是冥冥中宿命的一部分,于是罗捷卡就成了阿斯德的乳母。
罗捷卡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儿子,她哺育了他;而他抚慰了她的情绪,让她胸部的胀痛得到了疏解。两个悲剧性的灵魂凑在了一起,拼成了一个不算完美的圆,他们暂且忘记过去的苦痛,只沉浸在今日的其乐融融当中。人们看着他们,心中无处抒怀的同情与悲悯也终于寻得了归处,由此,奇迹也回归到了平凡而朴实的生活中去。
罗捷卡看着怀中的婴儿,感怀命运之不幸。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胸口上,滴落在白净而鼓胀的肌肤上。年幼的阿斯德尚且无知无觉,只凭借其本能拼命地汲取着甘甜的养分,连同苦涩的泪水一同吞下腹中,并慢慢长大。
几年之后,霍黎恩决定收他为义子,将他从罗捷卡那里接到了自己府上。不仅是霍黎恩,圣丰岳的其他人也同样对这个旧日同僚的遗孤照顾有佳。他们对他寄予厚望,教他武艺,授其学识,使他能够在良好的熏陶之下成长。等到他十多岁的时候,便跟随霍黎恩的两个儿子一同在外磨练,十六岁时竟已能上阵杀敌——他战斗时,就像一名老练的骑兵。
阿斯德生于圣丰岳日趋衰败的背景下,他的身世令人慨叹。自他出生一来,便承了太多的恩情——恩人们的行为举止不断鼓舞着他,促使他成为一个同样拥有高尚品行的人。在圣丰岳的一众人看来,阿斯德能够茁壮成长,这着实是令人欣慰的——他如同一颗希望的种子,是众多骑士们精神上的寄托——他继承了圣丰岳的意志,他的言行可谓典范。若有一天,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光复圣丰岳,那必然应该是他。
“所以,还需要咱们做什么?”伊芙听了戈贡的一番话,终于忍不住问道。
戈贡总说他克利金语说得不好,但事实却非如此——他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流利畅快,虽然腔调略显古怪,却也能鞭辟入里、直抒胸臆,甚至没几句是废话。
“虽然阿斯德的上位是众望所归——我是说‘或许’是——但同台竞争又是另一码事,他需要击败咱们这两个实力强大的对手,在这之后,他的地位才算真正无懈可击。”戈贡说完这段话,又换了语气,“当然,这是我自己猜的,你可以适当做个参考,但别当真。”
“那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做?”伊芙狐疑地看着他,至此,她仍有些搞不清,戈贡说这些话的意图为何。
“尽力而为喽。”戈贡挑着眉,“毕竟,如果你能在竞争中击败他,那你就上位。说实话,我认为你的优势也很大,如果你能好好经营一下你的形象,说不定就会有很多人倒向你这边。”
“你还懂这些?”伊芙瞪大了眼睛。
“嘿,说话注意点。”戈贡清咳了两声,甚至还白了她一眼,“的确,我是从草原来的,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土包子,但我也善于学习。”
“抱歉……”说这话时,伊芙仍忍不住发笑,她总觉得戈贡刚才是在故意扮滑稽。
“话又说回来了,你现在总该知道,阿斯德离席后是去干什么了吧?”
“他去找罗捷卡女士了?”
“十有八九是这样。”戈贡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能有这么大。你大概对他不怎么了解,但在今天之前,我也和他喝过好几次酒,很多事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的那些过往的确有点……不尽人意。同为男人,我大致也能明白,刚才他坐在这里为何迟迟不愿开口,因为他怕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尤其是像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女士——这会让他很没面子。阿斯德性格率真,有时就会让人感觉,他在某些方面还像个少年——当然了,这是褒义。可能他自己不觉得,但要我说他现在活得很累,那些老骑士只把城堡向阳的一面给他看,让他活得像个甘于奉献的圣人,这对他其实没什么好处。”戈贡说话时,眼睛一直与她直视,“你认为呢?”
“我还不了解,需要再观察一下。”伊芙回答。
戈贡点头笑了笑,“罗捷卡算是阿斯德的半个母亲,霍黎恩收他当义子之后,他与罗捷卡也依旧保持着十分亲密的联系。罗捷卡让你穿着这身服装去见老太太,她也是为了让老太太看到一种可能——如果能把你们两位撮合在一起,相信很多人都是乐见其成的。你们当中的一位是圣丰岳如今的希望,另一位是海德大公爱徒的女儿……”
伊芙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戈贡抬手打断,“当然了,这件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要征得当事人的同意。阿斯德曾向我透漏,说他五年内并没有成家的打算,而从我的个人立场来说——”他笑了笑,“说实话,我当然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两个联合起来。”
“我也没这个打算。”
“我看得出来。所以咱们三个至少在这方面,想法是一致的。”
戈贡给她重新倒了酒,两人对饮了一杯。
或许是因为生活经历上的差异,伊芙总觉得戈贡在与自己谈话时思路十分跳跃——似坦诚以待,又似别有所图。
又过了一阵子,阿斯德回来了,他喘着粗气,将那杯为他预留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
“我同罗捷卡女士谈过了,她答应了,以后不会再做那些多余的事了。”他面向伊芙,定了定神,“她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不算妥当,我代她向你道个歉。”
“没关系,罗捷卡女士也帮了我很多。”伊芙露出一个微笑,“她也是在为了你考虑,我很理解。”
“谢谢……我想,戈贡大概已经把事情解释清楚了。”阿斯德松了口气,“误会能够这么快解除,我很高兴,我们应该为此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