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切也曾同这些藏匿者一样,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了解这些盗匪:了解他们做下的记号,了解他们的暗语。盗贼们会把钱财首饰藏在哪,他心知肚明;一群土匪中谁是真正的首领,他一看便知。
雨切带着罗革沿着记号,来到了一伙强盗的秘密领地,果然,强盗当即就发现了他们,几个望风者从隐蔽处现出了踪迹,将这两位擅闯者围了起来。
“日光谷的雨切,‘老屠户’的子侄,昨个山头失火,所以……是来投奔你们的。”雨切跳下了马,对他们说道:“你们这里是谁管事?是单峰驼拜德文?独眼鹫马吉诺?还是银匕首伊布尔?”
强盗们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秀气的土匪。”其中一个人揶揄道。
“怎么,你想来和我练练?”雨切笑着问他。
“那倒是不必。”另一人说道,“你的确是道上的人,这没必要质疑——很多人都能说出这些人的诨号,却很少有人能叫得出这些人的真正名字,而有些,甚至我也没法确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人昂着脑袋,胡子下的嘴唇动了动,“所以我需要问问你——认识‘贪金者’吗?”
“贪金者阿卢比尔,我当然知道。”雨切笑了笑,“说到他,那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位,‘养狼人’提巴乔。他们两个向来就不对付,以前就是,而且更巧的是,我做过他们的调停人,还不止一次。”他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又说道:“看样子,这里一定就是养狼人的地盘了。”
雨切说得中气十足,清楚明白。强盗们都瞪着眼,显得有些惊讶,他们交换着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是滴水不漏。”打头的强盗说,“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已经把我们猜得差不多了。你能做他们的调停人,看来你的来头也不小,请问这位好汉……?”
“养狼人和贪金者虽然不和,但曾经也都是老屠户的手下,而从某方面来说,这两人又是我的老师。”
“我知道了,你就是‘哈尔什得’。”强盗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哈尔什得,西海岸神话中的一位人类皇子,以美貌著称——他身披荆棘月神的斗篷,潜入了杀父仇人的宫殿,手刃了这位昏庸无道的暴君——也就是他的叔父——并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王座与帝国。
雨切虽很反感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淡淡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对方的说法。
“既然这样,那也不用再去猜这猜那的了。”强盗说,“把你们的马匹、武器交出来,我带你们去见首领,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我知道这可能会显得有点不友好……但抱歉,规矩就是这样。”
“无妨,答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雨切没有犹豫,他和罗革上交了武器,就这样成功混进了“养狼人”的匪窝。
养狼人提巴乔见到了雨切,显得非常高兴,两人约有五年未见,但情分却仍在,提巴乔当晚便给他们置办了酒宴,为两人接风洗尘。提巴乔的脸很有特点:他的鼻尖缺了一块,左颊也有一处触目的凹陷——据说,这些缺失的皮肤是被狼啃下来的。
在此之后的一年时间,他们便一直跟随这群匪徒混迹于边境各处,重操旧业干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对于从小就在匪帮长大的罗革来说,这样的生活并不让他感觉不适,反而是如鱼得水,有时他甚至会想,若雨切能放弃找人这件事,那就更好了。
雨切只用了半年,便把提巴乔身边的一位亲信踹了下去,并成功上位,成了匪帮的二首领。
“兄弟呀,你长得又不丑,干嘛老带着个破面具?”提巴乔笑着问他。
每次出门时,雨切总是戴着一副铁皮面具,那面具十分简陋,像是在一个变了形的锅盖上穿了两个圆孔——看着像,但事实上也的确是。
“干咱们这一行——像我这种长相,也许还不如长得丑点。”雨切自嘲道,“只要我一露面,这张脸总能惹得别人注意,就算不会被人当成靶子,恐怕早晚也要在城里留上一张画像。”
“嗯,说得有道理。”提巴乔点了点头,“不过,身上挂点赏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很快,边境众匪帮之间的关系与脉络便被雨切和罗革两人暗暗摸清——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该收获了。
罗革有些不舍。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其实无所谓好人与恶人,在他眼里,认同他的人便是值得信任的、是可以交付和依托的伙伴。而在这长达一年的经营与积累之下,作为雨切的心腹,他颇受匪众们的照顾——可如今却是要背叛他们,他一想起这事,心里就觉难受。
雨切与这些匪徒并无区别,他们都杀过人——杀过许多人——其中有匪徒,有平民,也有官兵;可他们的目的却又不同,雨切有一个非要实现的目标,从这一点来看,或许他比起那些匪徒要显得高尚许多,但这理由却并不足以对他杀害无辜者、又或是成为背叛者的行为做出正当的辩解。罗革因此而隐约察觉到,他面前的这位男子,他一直以来所依顺并仰仗的人——雨切·厄洛,他的铁一般的意志并非来源于他心中的理想或欲望,他的身体里充斥着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一种狂热,这狂热支配着他,指使他走向他的目标。他便被这火一般的情感鼓舞着,蒙蔽了眼睛,以至于看不到眼前的杀戮,甚至连道德之于他都成了累赘。他依旧聪明,清醒……那么勇敢,而此时却在前进之路上做着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罗革不明白雨切在想什么,他被吓到了,但隐隐又有些向往——仿佛受到了感召——若这样的狂热的确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那为何不去试着接受它呢?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那天晚上,罗革偷偷溜出了营地,并骑着事先在山脚下藏好的快马,去了城郊处的一片树林附近。那里正驻扎着一队官兵,他们全副武装着,带好了弩箭与枪支,只等待一位线人的出现,带着他们前往强盗的窝点。早在一个月之前,雨切便已联系了他们,劝说他们配合自己的行动,好将这群亡命的匪徒一网打尽。原本,官兵们并不信任他们,担心会在山中遭遇埋伏,可雨切巧舌如簧,他先谈计划,又谈利弊,硬是把他们说动了心,于是在当天下午,这事便这样定下了。那天,罗革亲眼目睹了这件事的全过程,他心中惊诧不已,甚至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原本疑虑重重的军官,态度竟会转变得那样快,最后竟能与他们推心置腹起来……难道自己这位伙伴是用了什么魔法不成?
深夜,酒足饭饱的提巴乔睡得很沉,就连房间之外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直到窗外火光绵延,雷声乍响之时,他才从睡梦中惊醒。
提巴乔点起了灯,屋子里充满了昏暗的光,他抬起头,正巧看见了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人影,他吓了一跳,差点把灯打翻。
“雨切!”提巴乔此时刚醒,脑子里还犯着迷糊,他颤抖着叫道,“怎么了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雨切穿着一身猎装,上身还套着一层轻便防具,他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地板,手上拿着一把木柄匕首。
提巴乔看到了那匕首,神色便有些恍惚。
“啊,是不是因为外面太吵了,睡不着才过来的?”提巴乔朝窗外看了一眼,故作镇定,“所以说外面到底怎么了?雨切?”
他屏息着,眼里含着一丝哀求,只等对方说一句话。
窗外响彻不停。良久,雨切才抬起头,说了一句:“没什么,都是些小打小闹。”
提巴乔观察着他的神情,见雨切和往常一样,脸上并无阴霾,这才算终于松了口气。
“小打小闹?真的吗?”提巴乔问。他又向窗外望了一眼。
“对,就是小打小闹。”
提巴乔此时感觉喉咙发干,于是便想去拿桌子上的酒瓶,而这时,他又听雨切说:“提巴乔,对你我来说——没什么会比眼前的事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提巴乔缩回了手,他朝着床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里藏着一把上了膛的短猎枪。
“如果你被洛明各人抓住了,他们会把你怎么样?”雨切说,“我听说这边的刑罚还依旧保留着西海岸的传统——原汁原味——就比如:石刑、腰斩、火刑、封冰……”他叹了口气,仿佛是说不下去了。
提巴乔听到他的话后,像是受到了打击。
屋子里有过片刻的沉默。
“我……”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瞬,“我有些失望。”
“对不住了。”雨切淡淡地说。
“你的骑马、射箭……”提巴乔努力吸了口气,似乎是有些呼吸不畅,“这些都是我教你的,咱们好歹也有些师徒的情分。”
雨切看着他,看着他那夹杂着疑惑与恨的圆眼,继续听着他说下去。
“我不是在向你求饶,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他的眼中带着诘难,“复仇——对于你来说,复仇就这么重要吗?杀了我之后,你内心的怨恨,今后又要落到谁身上?”
“我不是为了复仇。”雨切回答,“也许我有复仇的愿望,但不是主要目的,这最多也只会让我在做这种事时,能更加心安理得罢了。”
“你另有目的?为了钱?赏金吗?”提巴乔的脸上颤抖了一下。
“钱?”雨切笑了起来,“咱们什么时候讨论过钱这种东西?”
“那是为了什么?”提巴乔压低了声音,他好奇而又紧张。
“为了找到一个女人。”雨切说,“不管花费多长时间,我都要找到她。”
门外,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提巴乔的手下中了箭,发出一声悲鸣。
“什么意思?”提巴乔没管那声音,他不住地摇动着脑袋,就好像这答案对他很重要似的。
“我说得够明白了,提巴乔,这件事本就没那么复杂——你只是运气不太好,第一个撞上了我,成了个牺牲品。”
“运气不好。”提巴乔摇了摇头,“雨切,你是从南方来的,在你来之前,我的确养过两头狼,是从狼窝里抱回来的。”他的手缓缓举起,不知何时起,那支猎枪已被他拿在了手里,“一开始,我只把它们当做狗来养,那两个崽子,真就和狗没什么区别,又乖巧又顺从,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地上吃肉,它们那时就在我身后,嗅到了气味。有一只就将爪子搭到了我的肩上,想要吃肉,我像往常一样,把那狗……不,把那狼推开,结果却听见它发出了呜呜的叫声,你知道的,狗在咬人之前也会发出这种声音——那头狼咬住了我的后领,把我掀翻在地,去抢我手上的食物。我非常生气,又是挥拳又是踢的想把它赶走,结果它也恼了,直接扑到了我的身上,竟是想要朝我的脖子下嘴,我用胳膊护着下巴,它就开始咬我的脸。后来有人听到呼救,赶了过来,这头狼这才松了口。我那时又害怕又生气,回到屋子后就拿了把猎枪,把这两头畜牲全都给崩了——一枪一个。”提巴乔握着手里的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雨切,“‘养狼人’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就是个耻辱,但我不讨厌别人这么叫,因为这名字一直都在提醒我:畜牲就是畜牲,别指望它们能有自知之明。”
提巴乔扣下了扳机,而这一击却被雨切躲了过去,那铅弹击碎了墙面,硝烟弥漫,木屑纷飞。他站起身,猎枪再次对准雨切,但却未能击发——只片刻的犹豫,他便感觉胸口传来了难以言喻的绞痛。他的胳膊仿佛是被麻痹了一般,毫无知觉,枪从他的手上滚落,不知掉到了哪里,眩晕的感觉传来,他跌坐在地,眼前一片黑暗,意识也开始模糊。
那匕首没入了提巴乔的心脏。雨切走到男人面前,收回了自己的匕首,他又干净利落地挥出了一刀,这才满意离去。
血染红了他的衬衫,而直到对方走后,他的脑袋才耷拉着,仰枕在了床面上,那脖子上的巨大创伤,像一张咧开的大笑着的嘴,在不停地向外溢出浓稠的黑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