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婴”行为在西海岸的国家之中一直都是一项罪无可赦的重罪,而犯了此等重罪的,又偏偏多是一些年纪轻轻,且贫穷无助的姑娘——相较之下,男人背弃婚约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惩处,而女方却会因此蒙羞——若有了身孕,那只能投靠娘家忍气吞声将孩子生下来,又或者冒着一尸两命的风险找外科医生堕胎——但如果没有娘家帮衬,面临物质与人际关系上的双重贫困,走投无路的年轻女人便有可能走上极端。在过去,为避免发生围观群众偷窥受刑者裙下风光的不耻行为,女性通常不会被受以绞刑,而是以溺毙或活埋作为为代替,长此以往,这两项只针对杀婴行为的惩罚便这样沿袭了下来。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两种代替刑罚实则要比绞刑残忍得多,行刑时通常会引起受刑者的剧烈挣扎,而为避免围观者对受刑者产生怜悯之心,便又出现了将受刑者用麻袋套好之后再投入河中或深坑的做法。
这一次的受刑者便是一位年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去年冬天,她于深夜时分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恐惧于未婚生育而带来的羞辱与处罚,她狠心掐死了这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并将死婴扔进了城外的河流中,结果这两具新生儿的尸体顺流而下,搁浅在了河岸的芦苇丛里,在清晨时又恰好被下游汲水的农妇发现了,于是就被报了官。
行刑人和他的助手想将麻袋套在姑娘身上,但这姑娘却不肯就范,她不哭不闹,却一直挣扎着,不愿被套进袋子里。
坤德洛米菲坐直了身子。这姑娘年轻又漂亮,不能不让人心生同情,不仅是王子,就连附近看热闹的观众也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只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行刑人将麻袋套在这姑娘的腿上,逐渐将她装进了麻袋,他在麻袋的中段系了绳子,然后才封住了顶部的袋口。
雨切坐在看台上,只静静地看着,他神态自若,似不把台下的事放在心上。
被绑进麻袋的少女此时挣扎得厉害,行刑人俯下身子,大概是说了什么话,于是那扭动的麻袋便停止了动作——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这麻袋便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行刑人和助手将麻袋扔进了事先挖好的坑洞中——这坑洞就在绞刑架的下方,而此时绞刑架的四根横梁上还挂着八具尸体。
沙土被填进了坑穴,麻袋里传出沉闷的哭声,场面异常的安静。
至此,坤德洛米菲还是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说任何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里。
沙土已填进了半数,眼见犯人没了声息,坤德洛米菲又缓缓坐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难过。
正当大家都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行刑只剩下收尾的时候,坑洞下却突然又传出了女人的哭喊声——她竟解开了麻袋的套绳,用力扒开压在身上的泥土,尽一切所能地想要从这死亡的陷阱里逃脱。
但行刑人并不管这些,他反而加速了扬土掩埋的过程,但他的行为却更加激起了女人求生的欲望——犯人叫声尖利,动作激烈,这不管不顾的挣扎使得她的胳膊被沙土中的砾石割破,指甲也因此而脱落,她浑身血淋淋地,十分吓人。
众人被这景象惊呆了,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连咒骂和求情都忘记了,像是一齐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行刑人见她痛苦,却并不打算施救,他又从身旁拿出一根尖头的长铁杵,打算把它钉进女人的心口处。
“住手,别害她!”坤德洛米菲显得焦急而愤怒,他对围观的群众挥起了手,怂恿他们:“都去吧,救她出来!”
这面容清癯的年轻人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他们一拥而上,也顾不得这女人身上的鲜血和泥土,将犯人从坑洞中救了上来。
坤德洛米菲不顾身份,直接从看台上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下去,侍卫们也紧随其后。见周围再无一个人影,雨切也无法安坐,便也起身下了看台。
场面显得有些失控。因为担心王子受伤,溅血法庭的官员们也没法再干坐着,他们让士兵驱散了群众,以免其中有心存不轨者制造混乱。
坤德洛米菲让侍卫给这年轻的姑娘看伤,而此时,行刑人则单膝跪在他面前,垂下脑袋看向地面,像是在悔过认错。
“太野蛮了。”坤德洛米菲说,“这种刑罚应当废止,我回去一定要和姑姑谈谈。”
虽然坤德洛米菲没办法单凭一张嘴来修改刑法典,但至少他的赦免是有效的,侍卫们给这姑娘简单处理了伤,便带着她离开了刑场。
在场的官员们显得有些生气,甚至恼怒——这并非是因为坤德洛米菲的搅局,而是因为行刑人没有做好他的工作,竟能让一个弱女子从捆扎的袋子里逃了出来。不过碍于王子在场,他们并没有当场训斥这位行刑人。
坤德洛米菲看着这位行刑人,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此人方才所表现出的残忍与冷漠并非出于他的本心,而是社会对他的要求——既然这样,他又如何去责怪他?
“殿下,这位行刑人名叫海茵格,人们常称他为‘名师-甘洛茨’。他出身于一个刽子手世家,从五岁起便跟随其父学习斩首剑的用法,并在十七岁成为学徒时第一次独立执行了绞刑;他在十二年前成为熟手,九年前被冠以名师的称号,如今他三十一岁,被阿乔-奥姆兰当局所信任。”见坤德洛米菲看向自己,雨切继续说道:“一个月前,他被委以重任过来主持今天的这场行刑,若做得顺利,他便能于此地站稳脚跟——不仅能得到终身职位的保证,而且还享有政府职员津贴,以及退休年金。”
“哦?”坤德洛米菲发出了惊疑都声音,他对雨切的话产生了兴趣,“所以这位‘名师’还不算是阿乔-奥姆兰的正式行刑人?”
“阿乔-奥姆兰的老行刑人最近身体不适,好巧不巧就耽搁了这一次的工作,名师-甘洛茨是他的侄子,所以他向市政推荐了这位从‘乡下’来的可靠亲戚。”
雨切所谓的乡下,是指相较于阿乔-奥姆兰规模之下的周边小城。名师-甘洛茨在此之前,正是受雇于这些小城,他负责处理各类犯人,并按件计酬。
“你起来吧,名师。”坤德洛米菲对甘洛茨说道,“这差事不好当,反而是我,不应该来插手你的工作。”
“不,是我应该感谢殿下。”名师-甘洛茨的声音沉稳,“因为只有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才能真正左右一个受折磨的人的命运。”
听着倒不像是客套话。
“你的意思是说……”坤德洛米菲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名师-甘洛茨似乎并没有因行刑受到阻碍而对自己抱有成见,实则正相反。
“行刑人是刑法的最终实践者。如果说,有谁最了解这其中的优势与弊端,那就非他们莫属了。”雨切又说,“殿下,若我近来所做的那些事能让您稍感欣慰,那您就一定会更佩服这位名师——我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所拯救和治愈的人,要比他在这刑场中裁决的恶徒多出十倍百倍。”
“真的吗?那可真是了不起。”坤德洛米菲听他这么说,果然很高兴,他亲自上前,将这满身血腥味的汉子从地上扶了起来。侍卫奈德利格想上前阻止王子这有伤体面的行为,但未来得及。
自两个月前,雨切来到阿乔-奥姆兰之后,他和名师-甘洛茨就有过数次的合作,且合作得相当愉快——有一次,雨切还对甘洛茨说起了这样的玩笑话:“咱们是骗骗子的骗子专家,和抢强盗的强盗能手;上游的捞些个大鱼,下游的管杀也管埋。”
在过往的那段时日里,雨切能看得出,甘洛茨似乎有着他自己的图谋——此人并不同于以往见到的那种刽子手——他沉默寡言,不沾酒色,且从不参加“俗人”的狂欢,并与阿乔-奥姆兰的那些达官显贵们明来暗往(多半是靠着医术)。于是,雨切便认定了此人值得自己深交——就如同那位写信的男爵遇到他时做的那样,他帮了对方一些“小忙”,而今天也是同样。
“甘洛茨是我见过的最正直也最自律的行刑人,他从不与那些游手好闲不知进取的人为伍,光从这一点来看,或许整个洛明各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出来。”他不遗余力地夸赞着甘洛茨,“他很有见地,像一个思想家一样。更重要的是……我和甘洛茨虽做着不同的营生,但有些观念却是不谋而合的。”
“好了,您还是少说两句吧,我是怎样的人,殿下一眼就能看清楚。”甘洛茨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过度夸矜,他接着又说,“而且,与其说您是在夸我,倒更像是在夸您自己。”
“为什么不呢?”雨切笑着朝他扬了扬眉毛。
坤德洛米菲听得出来,他们这熟人般的对话口吻,显然是有交情的。
“您说,你们之间有些观念不谋而合,能说说看吗?”王子对此有些好奇。
“很多方面,对人、对事、对物——就比如说,用剑。”雨切回答道,“我和他都以为,能一剑解决的事,就不应该再挥第二次——而且,能用剑解决的问题,那就尽量用剑。”
“哦……”坤德洛米菲连连点头,像一个虚心好学的学生,他思考着雨切话中的含义——有些理解,又好像不理解,所以他又问:“甘洛茨的剑我理解,因为斩首刑是一种更有尊严的死法,行刑人通常也以使剑为荣耀;但您呢……为什么您也更愿意用剑解决问题?”
“殿下,并非是我不愿意说——但有些话一经解释,这其中的道理反而会显得浅显而无聊。也许,不去解释它时,您反而能明白得更多。”
“这又是什么道理?”
一旁,甘洛茨忍不住说道:“殿下,咱们洛明各的哲人们至今都在追求着两种境界,即‘思想上的诗意,与行为上的禅意’——我猜他一定是想说这个——但另一方面,我又并不觉得这位剑客的话语里包含了什么诗意,所以他可能只是在故弄玄虚。”
“这么说来,我倒是觉得这位刽子手先生或许能领悟出一些禅意的精髓,因为他只有在砍别人脑袋时,表情才像个圣人。”雨切挤兑道。
甘洛茨听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听这两人的谈话,坤德洛米菲不禁有些羡慕——比起和自己说话时的一板一眼,雨切此时的态度才更显随和与真诚。
想到这里,这位王子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对行刑人说:“甘洛茨,我的身体一向不好,前些日子打猎时还扭到了脚踝,我能约一个时间,请你帮忙看看病吗?”
“这……恐怕不妥。”名师-甘洛茨对此有些抵触——出于对此人身份的忌惮——他认为做这事可能是存在风险的。
“我认识一位首都的名医,这人虽出身于学院派,却宣称自己的一身本事是从行刑人和炼金师那里学来的。”坤德洛米菲说,“在医术方面,你们行刑人一定都有独到之处。”
“那是自然,医学院的学生可都是从他们这里进的货,在人体方面,也没人敢打包票说能比他们懂的更多。”雨切说道。
医学院的学生需要解剖尸体进行学习,若他们想弄来死刑犯的尸体,那就要征得当局以及行刑人的同意。
有雨切在旁煽风点火,甘洛茨也再难拒绝。
“那就定在后天下午,你看怎么样?”坤德洛米菲问。
“您方便就成。”甘洛茨回道。
“那太好了,到时咱们就在市政厅见。”坤德洛米菲朝他笑了笑,“就这样吧,我可不能再打扰你了。”
三人谈话的时间不算短,而此时行刑的过程还尚未结束。
“好好干,我的朋友。”雨切临走前还拍了拍甘洛茨的肩膀。他们颇有默契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之后的行刑过程就比较轻松了,因为后几场行刑并不针对人,而是动物。
阿乔-奥姆兰请了一位当地的戏剧演员,他用俏皮的话,宣读着那些“作恶多端”的动作的罪状,每读一条,甘洛茨便用鞭子击打几下地面,吓唬着那些被捆缚住的动物。在这些动物里,有袭击家禽家畜的鼬和山猫,有身长两米有余的可怕巨狼,也有吃人成性的熊精……两人一唱一和,将这些动物好一顿恐吓,然后再由溅血法庭进行裁决——没有伤人伤财的暂且放归山林,给人造成了麻烦与损失的交由受害人处理,而那些“野性难驯、穷凶极恶”的,便由名师-甘洛茨就地宰杀。
至此,审判与执行之日的血腥集会便算是落幕了,众人尽兴而归。
隔天,坤德洛米菲请甘洛茨看了病,并以此人医术精湛为由,执意要求甘洛茨随自己一同回首都。他承诺授予甘洛茨宫廷医师的职位,并洗濯其因世代行刑人身份而留下的家族污名。阿乔-奥姆兰当局即便万般不情愿,却仍无法阻止这位王子的决定——谁都知道,耶文利长公主十分疼爱她这位体弱多病的侄子——所以,无论阿乔-奥姆兰如何看重这位行刑人的职业能力,都不足以成为其耽误王子治病的理由。
当然了,这主意自然是雨切出给坤德洛米菲的,而他本人也因此得以借着东风,以一位客卿的身份跟随王子的车队,去往洛明各的都城,森特兰姆。临出发的那天,当罗革出了门,看到门口停着的华贵马车时,他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坤德洛米菲对雨切以及甘洛茨两人十分看重,他敬重他们,把他们当做朋友和老师,而在后来,当这位短命的王子匆匆即位之后,还曾在给长公主的信里提到过两人,他说:“我无疑是命运的死囚徒,然而她又怜悯我,所以派来了两个人——一位行刑人,和一位牧师——他们至今都影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