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宗历710年,阿乔-奥姆兰的审判与执行之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它就像一部活生生的刑罚百科,记录了行刑者的技艺以及受刑者的痛苦百态,即便是从其他城市前来观摩的刽子手看了,也要对此啧啧称奇。
虽然无法事先排练,但至少还有节目表单,阿乔-奥姆兰的职业行刑人对这次的演出全权负责,他不仅需要将受刑人排出个先后,还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以及所犯的罪孽——在这场道德大戏中,他自导自演,不但要代社会向罪人实施惩处,同时也要让观众们感到满意。
这位行刑人并未戴着文学作品中常出现的那种黑面罩——相反,他穿得甚至有些花哨——带羽毛的帽子,镶铆钉的黑皮衣,红色的尖头靴子,再加上腰上的一缕粉丝带。他这副打扮,更像是穿着某种戏服——但其实,这又的确是洛明各行刑人们的正式着装。
最先出场的是两个偷窃的惯犯,行刑人要求他们自己说出罪行,随后牧师又要让他们忏悔;再然后,由坐在长桌之后的官员们组成的溅血法庭,来宣判他们即将面临的惩罚——实际上,这惩罚内容是事先同行刑人商量好的——这些穿着深红衣衫,戴着黑高帽的判官宣告说,要对他们执行“剁手刑”,于是台下便响起了一片叫好声,而反观台上,这两位犯人却在大声求饶,全无刚才忏悔祷告时的平静,看得一旁的牧师大皱眉头。
即便是再不情愿,两位犯人还是将右手放在了行刑用的长砧板上,行刑人从炭盆上拎起一把烧得滚热的锋利斧头,果决而又准确地剁在了这两个不幸犯人的手腕关节之上。鲜血飞溅,其中一人立刻晕厥了过去。在一片嘈杂的叫嚷声中,行刑人在助手的协助下给两位犯人止了血、包扎好了伤口,再由士兵将他们押送至台下。
坤德洛米菲看得瞪大了眼睛,而当行刑人助手拾起那两只血淋淋的右手,展示给他看时,他连忙摆了摆手,不忍去看它。众人见此情景,都不免笑了起来,而这位病怏怏的王子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经历过第一幕的血腥之后,接下来的刑罚反而变得好接受了一点,主要是针对女犯人的拶指刑以及被判流放者的鞭刑与烙字刑罚。
被拶子夹着手指的女犯人发出的哭嚎与尖叫声,令台上的坤德洛米菲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想要叫停这场刑罚,可看到身旁雨切对自己摇头之后,便又马上打消了念头。
“若您现在就觉得受不了这些,恐怕后面的会更难让您接受。”雨切对他说。
“您说得是,其实先前就有人叮嘱过我,要我不要干涉刑罚,结果我刚才一着急就给忘了。”王子故作镇定,他端起酒杯,想要通过饮酒来平复心情,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不止。
烧红的烙铁无情地印在了犯人的脸上,使得他们的脸上从此多了一个标志性的古弗兰托字符,这字符便代表了阿乔-奥姆兰城的首字——而从今以后,流放者便永不得踏入此城。
流放者被士兵鞭笞着,当即赶出了城。
接下来要出场的便是七个扬言纵火并多次敲诈勒索的乡下恶棍,他们要在这里接受绞刑。
当这些人行刑时,坤德洛米菲显然是有些受不住了,他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侍卫见此情形,想劝他回去休息,可他却拒绝了。
“应该看一看。”他对雨切说,“刑罚的制定者怎能不去看看它的实际执行效果。”
绞刑的过程虽不见血,但对受刑者来说,却是极不体面的——他们在众人的围观下慢慢死去,且死后仍要被挂在绞刑架上暴晒,直到皮肉被乌鸦和虫子啄食干净后,尸骸才会被扔进下方的骸骨堆中。
接下来的是砍头,也是最考验行刑者技艺的一门学问。被执行的一共有六人,这些人都是本城居民。其中前五个是男人——其中有四位犯了谋杀罪,一位纵火罪;而最后一位中年妇女,则是因为虐待病弱的女主人致其死亡,而遭到了指控。由于其中还有一位贵族,所以此人享有以站姿接受斩首的特权。
在行刑前,他们皆忏悔不已,并痛恨着自己所犯下的恶行,祈求上苍,许诺说来世一定做个好人。
“我听人说,阿乔-奥姆兰的牧师会提前数月甚至半年的时间,同死刑犯面对面地交流,做讲经和劝慰的工作——他们不仅能让异教徒对造物主歌功颂德,还能让恶人变成好人,让石头心流下热泪,让偷盗成性的人打心底里厌恶着过去的自己……再说行刑人,我听说他们虽被世人厌弃其不祥的身份,但实则却都有着难以捉摸的真凭实学,他们不仅要锻炼这表面上的砍头手艺,而且背后还要有刑讯和侦探的本领,不仅如此,他们的医术也十分高明——为了保证受刑者能以良好的状态走上刑场,他对他们必然要悉心照料,给他们接断骨,缝伤口,还要配药来给这些不受待见的人缓解痛疾……”坤德洛米菲问雨切,“所以,这些牧师和刽子手,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让一位犯人的心灵和躯体重回健康,却又在此刻砍下他们的脑袋,让一切都化为乌有——难道他们不觉得灰心丧气吗?”
“殿下,我以前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时日不多剩,流氓赛显圣。’说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如果您真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重新做人,他们当时会感激涕零,可时间久了就又会复蹈其辙。”雨切说道,“若按我的理解——这台子上的戏就只是戏而已。重要的是:一定要让这些台下的观众得到启发,以及让受害者及其亲友感受到复仇的快慰。这些刽子手和牧师,他们从古至今所坚持的这些——可能他们自己有时都不理解——其实并不包含洗涤与治愈,就只是压榨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用途罢了。”
看着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坤德洛米菲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慢慢松开。他仍在咬牙坚持着,不肯轻易败退。台下已经有人注意到了王子的病态,他们也在不停地观察着年轻的坤德洛米菲——有人甚至以为,看本国王子的临场反应比看行刑的过程更加有趣。
“但还是可怕。”坤德洛米菲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愤恨。
阿乔-奥姆兰的行刑人或许是全洛明各最优秀的行刑人,他砍头时几乎从未失过手——向来都只需一剑,便能给受刑者一个痛快好死——但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工作量实在过于庞大,他在斩首那位妇女时竟罕见地失了手,第一击砍在了她的肩膀上,而第二击才在这可怜女人的求饶忏悔声中斩断了她的颈。台下嘘声渐起,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朝他投掷起了石块。
行刑人并未受太大的影响——他将沉稳与冷酷的态度贯彻始终,这便是他的职业操守。
下一组出场的是两男一女,不同于其他组别,他们的出现却给这阴森恐怖的集会平添了一丝闹剧的氛围——其实受刑的只有两人,可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位无辜男人,样子却比受刑的两位还难看。观众们瞧了一眼,便对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没有丝毫怜悯。看到这三位的样子,即便是刚才还不明就里的人,此时也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溅血法庭宣判——这位不忠的妻子与她的姘夫即刻接受绞刑。
“这一位是被戴了‘绿帽子’的。”雨切见身旁的王子一脸疑惑,于是就向他解释,“您也知道,婚内不忠的行为一般不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但我听说,这位妻子犯这事可不止一次了。她丈夫很生气,甚至都有些疯癫,前几日还在市政的外墙上写了一大通骂人的话——墙内的那些官员们对这位仁兄倒是少见的宽容,没有追究他扰乱治安的责任。”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这可真是喜闻……我是说,令人深感同情。”坤德洛米菲一转之前的苦闷,他听到雨切的形容后,也不免笑了起来。
按照西海岸的古老传统,这位丈夫有权亲手处决这对狗男女。绞刑架上,行刑者同助手踏上梯子,将绞索套上了两名犯人的脖子。这一男一女像是被吓坏了,争先恐后地在向台子下的丈夫求情。这丈夫听到他们的哭喊,反倒是更觉得生气,他绕着绞刑架,十分果断地抽掉了这姘夫身下的木凳,又跑到了对面,咬着牙把妻子也送上了路。
犯人们在他的头顶挣扎着,这丈夫并不去看对面濒死的男人,只是仰头看着自己那不忠的妻子,沉默着,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伤痛。
坤德洛米菲马上收齐了笑容,他显得有点坐立不安。这位年轻、正直而富有同情心的王子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坤德洛米菲自幼身子骨弱,十几岁时更是因为恶疾突发而差点丧命……对于他来说,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他珍惜时间,严肃而又乐观地活着,他窥探着世间至理,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超出常人的理解,而更显而易见的是,这位孱弱的青年对死亡也异常敬重。
这丈夫看着妻子渐渐停止了挣扎,终于忍受不下去了,他崩溃着发出了声音:“喂!快把她放下来,放下来罢!”
行刑者的助手站在梯子上,从行刑一开始他便一直候在架子顶端。在众人的嘘声中,助手解开了女人头顶的锁链,将这奄奄一息的犯人放了下来。丈夫替妻子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伏在她的身上大哭了起来。见此情景,民众们的反应也是千奇百怪:有仰面大笑的,有喜极而泣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嗤之以鼻大吐口水的。乡野来的粗汉们大骂男人是“孬种”,见对方没反应,便更觉得不解气,遂开始朝着这对夫妻扔起了石块。行刑人为他们挡住了非难与攻击,并严厉喝止了这几人。
“他做得对。”坤德洛米菲评价道——也不知他是在说这丈夫,还是在说行刑人。
过了片刻,逃过一劫的妻子终于转醒,神情仍有些迷蒙。做丈夫的笑逐颜开,讨好似的为她整理着乱发,又搀扶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离开了。
“就应该这样。”坤德洛米菲说,“您觉得呢?”
“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雨切笑了笑。
“侍卫,奈德利格,赏他们一些东西,这件事你看着办,另传我的话——要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遵命,主人。”奈德利格领命而下。
等这场闹剧过后,重头戏就来了——洛明各的五大极刑中的两个,都要在今天上演——分别是轮刑与活埋。
被执行轮刑的,是一个令人憎恶的乡下男人,此人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专挑十多岁的女童下手,在阿乔-奥姆兰犯下了七起令人发指的罪行——事实上,被发现的只有两起,另几起是在刑讯过程中交代的——他杀害了四条年幼的生命,而对生者的伤害更是不必多说。
“在一个人的孩提与童年时代,上天应当给予他们最温柔的眷顾,以此来唤醒他们对万物的好奇心和对生活的热爱。”坤德洛米菲听闻此人的罪状,不禁对被害者的遭遇感到惋惜,“只有这样,当他们以后陷入绝境时,想起儿时萦绕在耳边的回响,才不会在最艰难时放弃生的希望。可这些孩子,却无端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母后;还有我的姑姑,敬爱的长公主殿下。”他的眼中有光芒闪动。
行刑者将行刑用的轮子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了这罪大恶极者的四肢关节处——先是手腕和脚踝,然后是膝盖与肘弯,最后是肩膀和臀。他击碎了受刑者的关节,却不损伤他的表皮,使得他的四肢像发了霉的面团一般,又肿又软。最后,他和他的助手再把这破烂的人形绑在竖立的轮子里编成辐条,并将轮子悬挂起来,让这丧心病狂的卑鄙恶人苟延残喘着,经受着所有人的唾骂,最后变成乌鸦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