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克贝琳·斯格莱申是在昨天回来的,比预期晚了一个多星期,而说起原因,是因为她在星忒恩城看到了一样好东西——全息投影阵盘。她认为这东西能用在课堂上,但可能需要改进才行,因为她所见到的阵盘,其投影规格不过两米见方,影像也比较虚浮。投影阵盘的单价昂贵,若要在骑士院普及,那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一方面,她需要协调相关负责人来同意这件事,比如说,要让教师们明白这种设备的好处,说服校董投资投影阵盘的改进项目,再让财务部乖乖出钱;另一方面,她需要联系到阵盘的发明与制造者,与对方商议这件事的可行性,并在改进方案与采买价格上进行进一步的讨论,甚至还可以考虑让校方出钱参与到这项产业中去,并向其他学校推售设备……这些事情中,有些已经完成,有些需要同期进行,有些是后续的计划。不论怎样,西克贝琳都很看好全息投影阵盘的前景,她甚至觉得这东西能成为推动眼下教育界革新的一大基石——只要能把成本控制好。
西克贝琳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找到并拜访了投影阵盘的发明者。对方听她说起这件事,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于是,西克贝琳就和对方约好了,只要她能让校方初步同意此事,就会给对方写信,把对方从星忒恩城接到奔龙堡来,与校方初步商讨这件事的可行性。
而现在,西克贝琳需要草拟一份给校董们看的计划,而她开始写这些内容时,心里却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这件事实在是过于麻烦,不仅是其本身麻烦,同时也会给自己惹麻烦。如果阵盘难以达到预期效果呢?如果教师们不愿意用呢?如果政府以滥用魔法器具的理由不予推广呢?诚然,若能办好这件事,其中的好处不用多说,但其中的风险也同样无法忽视。一想起这些事,西克贝琳就十分头疼。
她闭上眼睛养了会神,又拿起身旁的茶杯喝了口茶,目光随即落在一张请假表上,这才想起昨晚第七公寓管理员对自己说起过的事。她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又加重了几分。
听说在昨天下午,第七公寓里发生了斗殴事件,那位洛提兰托她照顾的伊芙小姐把泰特罗格的堂妹打倒在地,并将另一名从首都来的学生也给打伤了。泰特罗格的堂妹名叫巴替娜·德安萨,是训练所的二年级生,在学生中是出了名的霸道,很难想象居然还有人能把她打翻在地。管理员向她说起这件事时,西克贝琳还有些纳闷,这学生在校期间竟然还带着贴身护卫吗?可管理员又向她解释说,是那学生亲自动的手。 管理员说起这件事时,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可围观学生同样众口一词,她也不得不信。
很难说在这件事上谁占了更大的过错,但不论怎么说,都不应该用暴力解决问题,尤其是这几个还都是女孩子。西克贝琳是这样想的。
作为哲学学院的年级主任,她有许多事要做,不仅要制订学期的工作计划,还要亲手负责教学用品的的采购,甚至还要时不时客串一下政教老师。
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西克贝琳拿起桌子上的小镜,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着装,这才回应道:“请进!”
门被慢慢打开了,先进来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女生,而后面跟着的则是西克贝琳印象颇深的雪莫族人艾薇拉。原本西克贝琳觉得艾薇拉已经够漂亮了,可前面进来的黑发女生却更胜几分,虽然身材还很青涩,但未来或许不可估量。
伊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这位西克贝琳见面,她找了对方几次未果,结果直到自己这边出了乱子,她才迟迟现身。
“你就是伊芙?”西克贝琳后知后觉,她再一次面带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真是你把巴替娜打倒的?”
“巴替娜是谁?那个高个子吗?”伊芙说,“确实是被我打倒的,她那么壮实,应该没受什么伤。”
西克贝琳听出她并没有悔过的意思,脑袋又开始痛了,她问她:“下手有分寸,就可以在校园里斗殴了吗?”
“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伊芙说道,“但我还是想提醒您,是她们先来欺负我的,还有艾薇拉……她们先动的手。”
“遇到这种事,你应该去找公寓管理,或者来找我,如果我不在,还有副主任在。”
伊芙看着她,没有再辩解。
“我知道这件事起初错不在你……”
“伊芙同学是为了我才和她们打起来的。”一旁,艾薇拉的声音打断了西克贝琳的话。
西克贝琳愣了愣,然后朝她点了点头,语气舒缓了一些:“我知道,当时她们做了什么,我问过与你们同层的学生。”她又转过头对伊芙说:“而且也不是伊芙先动的手,听说你也受伤了?”
“没有大碍。”伊芙摇了摇头。
“她被那高个子打中了脸,嘴里磕破了好几处,当时就吐出了好多血,现在嘴角还有点肿。”艾薇拉说。
伊芙侧过了脸,表情有些尴尬。
办公室里沉寂了几秒钟,西克贝琳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伊芙。这件事我也不想太过苛责你,巴替娜向来都喜欢欺负我们学院的学生,这件事我会向她的堂哥泰特罗格反映一下,你以后再看到她也要小心点。”
“那……如果她再来惹我,我可以揍她吗?”伊芙问。
西克贝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她又将一张单子放在她身前的桌子上,伊芙和艾薇拉一同弯腰去看。
“锡林雅被你打伤了,她向我申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可能你还要付点医药费。”西克贝琳一边说,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哪里受伤了?”伊芙问。对方虽然吃了一记过肩摔,但还不至于一星期下不来床吧。
“右脚肿了,我昨晚去看过她,的确伤得很严重。”西克贝琳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是故意的,但刚开学就要耽误一个星期的课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当时手里还拿着刀,弄成这样也是她自找的。”伊芙也不甘示弱。
“你连巴替娜都打得过,从主观上说,一把匕首对你算是威胁吗?”西克贝琳也有些不高兴了,“你们是同学,在学院里也不用探讨什么程序正义,不用找理由。你当时打了她,就是想教训她一顿,而不是因为她拿着刀,我说的有错吗?”
“是没错,但我认为我做的也没错。”
“这件事不是以错和对就能评判的,你本来能做得更好。”西克贝琳说。
“但那时我还在气头上。”伊芙依旧在和她争辩,“你也不能要求我在打了一架之后还能冷静考虑后果。”
“好了。”西克贝琳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争论,“伊芙,我能看得出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我原本还以为洛提兰让我照顾的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现在看来……你分明能照顾好自己。”
“所以是洛提兰让你这么做的?”伊芙本来就打算问她这件事,现在她自己提出来了。
“是,他说让我多看顾一下你,强调了好几次,甚至还给了我一笔钱。”西克贝琳看着伊芙,用手揉了揉额头,“我没和他打过多少交道,是我意会错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钱?”伊芙问。
“总不会是雇我来照顾你。”西克贝琳回答。
“所以你就花钱雇艾薇拉照顾我?”
“重点不是雇,而是必须把这笔钱记在账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经她提醒,伊芙对这件事终于有了一点头绪。五十多岁的洛提兰先生与三十多岁的西克贝琳女士终究是两代人,有着不同的做事习惯。洛提兰算是骑士院的权威代表,做起事来颇为官僚,而区区一个年级主任,与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从二十多岁战战兢兢工作到现在的西克贝琳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勉强收了他的赃款,事后却又不想乖乖就范,于是便想了个法子——就是把这笔钱花在伊芙身上。一方面,这笔钱的去留有迹可查,而另一方面,她或许还有趁此机会报复伊芙的打算。以她这样精打细算的做事态度来看,她不会想不到这种雇学生来当佣人的行为究竟会对当事人产生多恶劣的影响。自己在新生中受到排挤,不仅是锡林雅在其中煽风点火,这位西克贝琳也同样功不可没。毕竟,能进骑士院学习的人都自视甚高,想要从中找出一个甘愿伺候别人的年轻人,她肯定找过不止一个人,而在新生群体中,如此富有针对性的话题最有市场,这样一想,自己还没到学院时,恐怕就已经名声在外了。
伊芙涨红了脸,却忍耐着没有发作,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无论怎样,自己都应该冷静下来,考虑如何挽回。她说道:“我会和洛提兰说的,让他收回这笔钱。”
“我和艾薇拉之间还有协议。”
“也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的。”伊芙连忙说。
西克贝琳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了伊芙。
“你和锡林雅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了,但你需要写一份检讨,一星期内交给我。”
“有字数要求吗?”伊芙问。
“没有,但通不通过,要看你字里行间的态度。”
“锡林雅也要写吗?还有巴替娜……”
“都要写,但锡林雅那边我会放宽时间,巴替娜是由训练所负责的。”
“好,我会写的。”伊芙点了点头,目光又扫到了那张请假单上。
锡林雅·克拿卡……
克拿卡……科密诺是不是姓克拿卡?
“请问,您知道锡林雅的身份吗?她是从沸蒙来的吗?”伊芙问西克贝琳。
“她的确是沸蒙人,是一位校董的女儿。”西克贝琳回答,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很强。
“您说的这位校董是叫科密诺吗?一个脖子很粗的男人?”
“是他,你认识他?”西克贝琳有些意外。
“确实很熟。”伊芙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想去探望一下这位锡林雅,不会捣乱,只是想和她解除误会,您能把她的公寓门牌号给我吗?”
西克贝琳没有马上答应,她在思考伊芙这句话的真实性,从之前发生的这些糟心事来看,这些关系户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可以的话,西克贝琳真想将她们一次性全部开除。
“关于她这周的课程,我说不定也能帮得上忙。”伊芙又说。
“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怒,也不许动粗。”
“一定。”
伊芙与艾薇拉出了西克贝琳的房间,都是一脸轻松的表情,仿佛刚才进的不是办公室,而是厕所。
锡林雅与伊芙她们住在同一栋公寓里,但不是在同一层,她住在二层。考虑到对方竟然是老朋友科密诺的女儿,伊芙突然就不怎么生气了。她是觉得,自己和科密诺算是朋友关系,那锡林雅自然就应该算是她的晚辈,作为长辈来说,应该对小辈抱有一定的容忍态度,并适当给予引导和教育。
此时,西克贝琳坐在办公室中,依旧盯着那份一字未动的信纸发愁,在见过伊芙本人之后,她的心情就更加无法平复了。人心总是复杂的,有高尚面,有灰暗面,也有脆弱面,西克贝琳也是一样。当时,洛提兰将一袋装有20枚金币的钱袋塞到她的手中时,那沉甸甸的感觉让她在震惊之余又莫名地震怒——要知道,在这个年代,西克贝琳的年薪加上堡主赐予的布料粮食来折算,总共也就值这些而已。对于像她这样的人来说,意外之财并不会让她有多开心,只会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世间的不公平。洛提兰所做之事,在他自己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西克贝琳看来,却更像是一种对她本人的否定。她不否认自己是有仇富心理的,她对富人的道德水平向来抱有毫不掩饰的偏见。
而最终,这种偏见落到了一个无辜者的头上——而且还是自己的学生——西克贝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反思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