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的众人在这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又在河里捞了一些鱼,也按照昨日做肉的做法又做了些烤鱼,同样吃得尽兴。
伊芙又喝了些酒,弄得自己晕乎乎的。她这几天的心情实在是好到了极点,一方面是因为有美食好酒相伴,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世界所带给她的新奇感。
人的生活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强迫劳作,既无意义也无希望。人与社会强大而紧密的联系却使得这荒诞的行为变得合理,人为了生存而被束缚于高速运转的社会中,人是别无选择的。人离不开网络,足不出户便能知天下事,当信息与知识的获取变得快捷而廉价时,便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满足物质欲望了,而当金钱成为自古以来最有用之物时,人爱的便只有金钱本身了。
伊芙以前也是觉得,如果没了网络,没了水电和天然气,没了温暖的房子,没了发达的物流体系,人是活不舒服的,但现在她才明白,人能够有最简单最开心的活法,不用去关心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琐事,去做一个不问世事的聋子瞎子,即便是一天只忙于那两三顿饭,那也能满怀希望地活着。但问题在于:人难以自己做出选择和改变,即便是身处于地狱的煎熬之中,人也不会挪动半步,也因此,就算是要像犬儒一般,要放弃眼前的生活,去住在木桶里、躺在地上晒太阳,那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做出来的,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惰性,是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
好在,伊芙最终没有面临这样的选择,而是生活选择了她。
这一趟旅行着实给她增长了不少见识。
有一次,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一只像棕熊一样巨大的狼,一名护卫看到这头狼,便脱光了上身的衣服,跑到了狼面前一边拍着自己健壮的胸脯,一边吆喝了起来。
“哎,你这怂包!来你爷爷这里,来打一架!”
这位护卫名叫哈鲁罗巴,是几名护卫中最健壮的一个,他有一身虬结的结实肌肉,皮肤是健康的红色,看上去浑身都是力气。
于是伊芙就看到那头灰色的巨狼竟然用后足稳稳地站了起来,前足的尖爪如同钢针一般都露了出来,这怪兽大吼了一声,尖锐震耳的声音听得伊芙有些心颤,高原马也不安地撩起了蹄子。
可这哈鲁罗巴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猛地冲了出去,一肩头撞向这头两米多高的狼的腹部,嘭的一声闷响,就见这狼被顶了一个趔趄。这就像是给了它一个开战的信号,两者很快便扭打到了一起。
在以前,伊芙对这种斗殴事件自然是避之不及的,甚至不太会去看热闹,更何况现在一人一狼还打得这么激烈,可又见身旁的伙伴们都看得兴起,一点也不为斗殴者担心,伊芙也就跟着放心了。
这狼虽然有着利爪,可那利爪拍在哈鲁罗巴身体上却只能留下一道道红印,而不能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让伊芙对这个世界上人类的能力又有了新的认知。通过这件事,她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处处小心,不要因为旧世界的思维定势而在这里想当然地做事情,那样无异于是在给自己挖坑。
两者打得久了,伊芙也终于看出来了,在这场斗殴之中,哈鲁罗巴根本未尽全力,甚至是以逗弄弱者的态度与其你一爪我一拳地有来有往,于是伊芙便也看笑了。他们打了能有半个小时,最终那头狼因为体力不及哈鲁罗巴,被一拳捶在了脸上,那狼后退了两步又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发出了一声犬类独有的呜咽声。
“哈!”哈鲁罗巴举起两个拳头,做胜利者姿态,而那头狼则独自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看着那狼逃走的样子,伊芙又是觉得滑稽又是觉得可怜。
一个多月后,他们到达了天暇川,这说明他们已经旅行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比预想中的要慢一些。
天暇川是一条十分宽阔的河,站在河边,能远远看到河对面那连绵的灰色山脉。护卫们雇了两艘能载马的大船,将八个人九匹马一同载往对岸,而更大的马车却没办法运过去了,只得留在当地驿站处保管一段时间。
而当过了天暇川和灰色山脉之后,摩可拓真正的面貌才真正展现在伊芙眼前,这边的气候明显要比北方暖上几分,就连阳光也显得明媚。
南方的城池大多都比北方繁荣,坐落密集,这让伊芙十分满意,每当车队入城整顿补给时,她都会去集市上瞧瞧,除了那些看着稀奇古怪的商品,她最在意的就是当地人所贩卖的食材。伊芙让随行的博文罗斯付账,她比较偏爱蔬菜和发酵食物以及禽蛋,在这个季节里,蔬菜都是越冬保存,和另一个世界中的越冬蔬菜一样,大部分看起来都像是十字花科或茄科植物,有类似白菜或卷心菜的,也有类似萝卜和土豆的,形状大多古怪;而发酵食物大部分是腌制的种子或菜根以及少部分的肉类,除了部分臭不可闻的罐装食物之外,伊芙都买了一些尝尝,她也确实发现了一些风味独特的食物;而市集上所售卖的禽蛋则有大有小,有些看起来就像是上了彩釉一般有着鲜艳透亮的花纹。有一次,伊芙盯着一颗篮球般大小的禽蛋看了一会,博文罗斯便自作主张地将其买了下来,还喜滋滋地抱在怀里,问伊芙要怎么吃。
而在路上,遇到危险的时候也有:能够一口吞下成人的黑色巨蜥,会喷火的群鸟,还有半路设埋伏的劫匪……不管是什么,这队护卫就像当时博文罗斯在红鹰堡时所说的那样——麻烦事交给他们,伊芙只管享受旅程就好。
新奇的事物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一过了天暇川,世界就活了起来。
但伊芙一直就是个态度消极之人,她对风险厌恶的敏感度奇高,做事畏手畏脚、瞻前顾后,从表象给人的感觉就是胆小怕事,一副失败者模样,是以,每一次经历的突发事件即便是被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她依然会觉得后怕,仿佛这些偶然事件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形的恶意一般,她自己也清楚,这样的臆想实在是没什么道理,但这想法总会从她的内心深处溜出来,在她兴致正浓的时候扫她的兴。看来,即便是重回年轻,一个人也无法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干劲、一往无前了,至少在短时间内还不行。
但也许伊芙这人有趣的地方正在于此,她对这世界的敬畏,能够让她以慎重的态度去迎接未知的事物,以完备的姿态迎击无可逃避的挑战,将来,若她有幸能品尝到胜利的果实,希望曾经那因时光荏苒而消磨的自信心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去吧。
“戈鲁西多,你每次打到猎物好像都在自言自语,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旅途中,伊芙将头探出马车的窗口,问这位与马车并排骑行的猎人。
“那都是习惯了,不提也罢。”戈鲁西多笑着摆了摆手,他见伊芙依旧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于是又耐心解释道:“那是我们那边的土语,我们部落人打猎时都会这么说,大体意思就是感谢上苍赐予食物,愿刀下的灵魂得以安息……”戈鲁西多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这些话似乎还让他有点不好意思,随后他又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我现在是加入的王国军,说这些其实不太合规矩……”
“这又是为什么呢?”伊芙被他说得有些迷糊了。
“戈鲁那些对猎物说的话是和国教冲突的。”博文罗斯在一旁对伊芙解释道,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国内的承喻教徒才能加入王国军,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异教徒和被驱逐者都不行。”
听到这里,伊芙恍然大悟,急忙对戈鲁西多说道:“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个的……”
“这有什么。”戈鲁西多身后的一名护卫快骑了两步,他叫法姆勒,但大家通常叫他红卷发,“现在可不是七世那时候了,只要不是犯了伤天害理的大事,谁会拿这个挑毛病?”
“他说得对。”戈鲁西多也点了点头,“我是十七岁那年受的礼,虽然比这群人晚了点,但好歹也是真正的信徒,之所以还保留着以前那些打猎的习惯,不是因为信,只是觉得……不应该忘。”说着,他仰起头,朝着远处的群山望了一眼。
“戈鲁,你想家吗?”车夫希兹乔的脑袋从车厢前面探了出来,没想到他也在留意这边的对话,此刻,他的八字胡又翘了起来,他好像一直都很喜欢笑。
“瞧你说的什么废话。”戈鲁西多有些激动,“当然想了,做梦都在想。但我也喜欢在军队里,还有像现在这样出任务,人还是要出来见识见识的,等我年纪大了,到时候就回部落继续当个猎人——当个老猎人,再教出一群小猎人……”
“你不是最讨厌小崽子吗?怎么现在……嗯?”希兹乔眨了眨眼,语气揶揄,“准备找婆娘了?”
“说什么呢,别乱说。”戈鲁西多朝希兹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边的伊芙还在听。
“这有什么。”希兹乔的脑袋又努力探出了一点,朝着从车窗透出半个脑袋的伊芙挥了挥手,然后他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戈鲁弟弟,如果你把大人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那才是不敬呢。”
“我哪有。”戈鲁西多争辩着,他此刻脸色涨红。
希兹乔和戈鲁西多说话时,都在偷偷瞄着伊芙,看她的反应,当发现她已经对当前的话题失去兴致,正望向远处耸立如林的漆黑柱形山时,便自觉停止了争论。
“西卢坡着实有太多沉山了。”戈鲁西多说,“能占一半的土地,要是没有这些山,这边的发展肯定要比现在好得多。”
“沉山就是宝贝,那就是融成一大坨的铁币!”红卷发法姆勒似乎不赞同戈鲁西多的看法。
“可那东西也只能看着,谁能用上?”戈鲁西多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克利金了,他们确实有能力加工这些金属,但那是他们,和咱们摩可拓可没关系,不管是切割器还是矿炉,都不可能弄到手。”
“你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戈鲁。我倒是听说有那边的商人打算过来瞧瞧,和咱们这里的人做买卖,就算不能在国内建冶金厂,至少能把切割器弄过来。”法姆勒说。
“是吗,消息可靠吗?要是真这样那倒还挺不错的。”戈鲁西多说这话时没刚才那么有底气了。
“不错什么?”希兹乔说道:“克利金虽然一直都在西边挖地,可难保哪一天就会露出尖牙,到那时候,这些沉山上的铁块就要变成砸在我们脑袋上的铁锤喽。”
戈鲁西多觉得希兹乔说得好像也对,不由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打起来,你以为还是二十多年前?仗早就打完了,协议都签下来了,不可能再打了。”法姆勒说,“现在东面有基岚那群狼崽子在看着咱们,还想着要统一祖国,那才是我们该提防的,现在摩可拓最缺什么?技术!人才!如果克利金要向我们示好,不把握住机会才傻!”
“基岚那好歹是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用得着克利金那群矮子插手?基岚如果打过来,不管谁打赢了摩耶迪萨都还是摩耶迪萨,如果被外人攻占了,那我们就都要变成三四等民,是要变奴隶的,你懂不懂?”希兹乔说得激动,几乎要从马车上站起来了。
“我都说了,仗是打不起来的,你老是往这方面扯。”法姆勒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你总想着打仗,不是东面打就是西面打,基岚就算想接手摩可拓,那也不是光靠打仗就能解决的,上面要是都像你这么想,那仗说不定就要真打起来了。”
“快打吧快打吧,我都等不及了。”希兹乔背靠着车厢,语气懒散地说道。
“这德行。”法姆勒啐了一口,也不再说话了。
戈鲁西多自觉没什么文化,刚才听着两人争辩,竟一句也插不上嘴,而当他的目光无意扫向伊芙时,却发现这位少女居然听得还挺认真。
车夫希兹乔与红卷发法姆勒的对话隐含了很多信息,先不说有多少是真的,至少这些信息对伊芙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方面很有帮助。
“大人您领过兵吗?”同样注意到伊芙态度的还有在车厢中的博文罗斯,伊芙听到他这么问,就转过头,坐回到座位上。
“我?我怎么可能领过兵……”伊芙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点离谱。
“抱歉,我只是看您对这方面好像很感兴趣,而且您兄长又是盟军的统帅,就觉得虽有性别约束,但您还是有可能涉足军务的。”
听到博文罗斯这一串的解释,伊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有些随意,博文罗斯的问题似乎另有深意——军队管理层对个人武力有要求吗?女性不允许涉足军务吗?这世界的男女地位又是怎样的?想到这里,伊芙又不敢乱说话了。
“没那回事。”伊芙装模作样地笑了笑,“我和哈维因不一样,我更喜欢在理论方面钻研。”
“原来如此。”博文罗斯肃然起敬,恍然大悟道:“所以您才要去克利金!”
“是啊。”伊芙胡乱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