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雷斯走了。
和三年前突然出现一样,说走就走了。
那天我正在练剑,父亲像往常一样突然回来。
身边还带着一个男孩。
他,就是雷斯。
那是一个蓝发,脸惨白而瘦削的男孩。比我稍微矮一点,红色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光彩。
“他叫瑟雷斯汀,”父亲说,“他的伤还没好,好好照顾他。”
临走时,父亲又加了句:“樱,教他剑术,把你所学的全教给他!”
威尔四七年四月十九日,雷斯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生活。
父亲走后,我面对着只知姓名的男孩,很是窘迫。
“父亲也真是的,竟叫女儿和一个陌生男孩在一起。”我暗自抱怨。
偷偷看他,木然,哀伤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之后是一顿沉默的晚餐,他只顾埋头吃,时不时还会发一会呆,却总是一声不吭。
我很生气,这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做的呀。
至少……明天要和他说上话才行。
我可不想和他就这样一起沉默地生活。
那夜我在床上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清晨,精心泡了杯红茶端到他卧室前,我先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紧张的心情,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门,被轻易地敲开了,他还在睡。
把茶放在床边,然后在他身边轻轻坐下。
——到现在才有机会仔细地观察他。
男孩很安静地平躺着,呼吸很轻,唇微微闭拢,却不见一点血色。两手交叉平放胸前,手白皙而细嫩,但骨节分明——他应该也练过剑吧?
恩……忽然想到——
这样细致地观察男孩睡觉,我是不是很不淑女?
似乎感到脸有些发烧。
愣神间,他忽然双眉紧锁,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
同时不断地喊着“不,不,我不会让你带走她,决不!”
我慌忙替他擦汗,看着他那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和已经紧握成拳青筋爆突的双手,犹豫着是否该叫醒他。
他的噩梦一定非常可怕,我想。
正当我犹豫不定的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不要!”同时猛地翻身坐起。
——他的胸口有道很深的伤疤。
很长,从右肩一直到左腰。
刚结枷,是新伤。
他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红色的瞳孔里满是恐惧与绝望。
“没事吧?”我递上红茶,“喝了会好些的。”
他随手接过——动作是那么的随意——说了句:“谢谢,小荻”
小荻是谁?他的朋友么?
我猜想。
他只喝了一口,又猛地抬起头,“不!不!你不是!”
我被他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迎着他凄厉的目光。
忽地,他的眼神又转为哀伤,“是啊,小荻已经不在了呢——”泪珠从他的眼角滚了出来。
“……”我不知该怎么出声安慰,只得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看着他在那里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
他像惊醒了似地猛甩了下头,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对不起,让小姐你见笑了。”
“不,不,对,对,对不起,是我打搅了……”我忙回答。
沉默——
“对不起,可否请你出去一下,我要穿——”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我的脸在发烧,好尴尬的说。“对,对不起,那,那,那我先出去了”我慌乱地向门外跑去。正要关门——
“等等!小姐!”他忽然说。
我愣了下,慢慢地回过头——只见他轻轻举起茶杯,“茶很好喝,谢谢。”
这次我觉得连脖颈都烧起来了。
。。。。。。。。。。。
雷斯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
每天,却仍做着噩梦。
我教他剑术。
他学得很快,似乎曾经受过基本的剑术指导。
每天每天,他都不要命似地努力练习,直到累倒下为止。
父亲每隔一个月回家一次,指导我和他剑术,那几天,是他最刻苦的日子,经常彻夜不眠。那几天,也是他最失望的日子,每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迎接父亲,结果——
每当我看到在父亲摇头后他那凄然地面庞,我的心都仿佛要随他碎去。
练剑时,红色的眼睛是活跃的,那么地专注,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
而在平时,他的眼神里却一直透着忧伤,一份饱含着绝望的忧伤。
随着相处的时间的变长,我们彼此的了解也逐渐加深,我感到,他虽然外表成熟,时时沉默,面露忧伤,但天性还是活泼的,他比我小一岁,仍是个孩子,一定是某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小荻是谁?我没敢问,也一直没问他的过去——还有他的噩梦。
“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我想。
就这样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中,我一直想办法逗他开心,偶尔,他也笑笑,但眼中总散不去那份忧伤。反而,在我不开心时,却总是他在帮我驱散愁云。
威尔四八年四月十九日,相遇一周年纪念日,我们出去露营。
主意是我出的,“因为这一年来你从没出过家门”这是我的理由,“总该出去一次嘛,今天可是我们相遇纪念日耶,总不能像平时一样在家里练剑渡过吧?”
他从命,他对我的要求一向是很顺从的。
于是,我领路,他背着包袱,我们一起爬上了屋后的小山。
“你知道吗?”傍晚坐在篝火边,我边打开饭盒边说,“小时侯父亲常带我来玩,在这里我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哦~”
“恩,”他尝了尝放在火上的蘑菇汤,“很鲜,小姐你确定蘑菇没毒么?”
“放心的啦,”我把饭盒递过去,“我说过对这里很熟悉的啦~”
他接过饭盒,大口地吃着。
“怎么样?好吃吗?”
“恩”他又扒了几口,“小姐你做了一夜吧?昨天晚上我看见厨房的灯一直亮着。”
“那你也不来帮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害怕被你知道我又偷着练剑呀!”
“你!”
“又不听话!”他接口道。
我详扳着脸,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终于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响亮。然而在笑声中,我却分明看见那红色瞳孔中依旧带着忧伤。
他仍然只是陪着我,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我想。
半途中,笑声也低了下去。
大概他也发觉我不开心了吧?嘿嘿又干笑几声,便一声不响地吃着。
——我真傻,好不容易有了欢乐的气氛又被搞糟了。
我暗自埋怨自己。
为什么非要去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一直开心地笑下去?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注视那对红色双眸。
。。。。。。。。。。。。。。。。。
“哦,吃得好饱”他拍拍肚子,仰天躺倒。
我替他把饭盒放到一边,挨着他坐下。
“小姐,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好妻子的。”他忽然说。
“嗯?”虽然明知道他是想找话题,但我还是很开心。
“你漂亮,温柔,很会体贴人,而且,家务事也做得这么好。”他开始称赞我,想要打破僵局。
我笑而不答。
“刚刚忘记对你说了,刚刚真的很好吃,和小荻不相上下,以前小荻也和你一样,在露营前的夜里……”
红色的眼睛暗淡了下去,眼角又湿了。
轻轻叹了口气,我挨着他躺下。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流着泪的双眸。
就这样,我们一起呆呆地望着星空,
“谢谢你,小姐。”
“?”
“你一直没问我的过去,”他说,“你一直怕我伤心,总是小心的避开这个话题。”
“我只是想——”
“我知道的,你一直细心地照顾着我,”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小荻她——她是我的贴身侍女。”
“你——”
“我是罗克塔尔城主的儿子,和小荻五岁就在一起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回忆。
“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母亲把她领回家,给我作个玩伴——她很漂亮,红色的长发,总喜欢穿一身浅绿色的制服。”
“她和我一起长大,是我最亲近的人,”他遥望着星空,“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每天忙着处理公务,几年中,除了小荻,我见到最多的也只是我的导师。”
“她十岁那年被执事正式任命为我的贴身侍女,负责照顾我的一切。”说到这里,他很是哀伤地叹了口气,“其实她早已照顾我很久,从每天早晨的红茶,到临睡前的牛奶,都是她亲手准备的。”
我不禁想起了他刚来时的那句“谢谢,小荻。”
“她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他继续说,“大概是从我九岁时开始,我所有的饮食,都是她做的,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她总称呼我为‘少爷’,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的——她总认为她只是我的侍女。”
“父亲病逝的那天,城中一片混乱,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血湮佣兵团就突破了城门。”
“那天,我拉着她的手,在卫兵的保护下想逃到城外,却撞上了大批骑兵,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我们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
“我把小荻拥在怀里,她在发抖,紧紧地楼着我,就这样,看着最后一个卫兵冲上前——”
“我低头看她,她也抬头看我,忽然,她不再发抖了,那么地平静,她轻轻对我说‘少爷,至少,小荻能死在您身边呢’”
“她的话语,让我忽然醒悟,我在干什么?我最宝贵的亲人将自己完全交托于我,我却只知抱着她等死么?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为她做了什么?一句感谢的话?一件礼物?不!”雷斯猛地翻身坐起,“我要保护她!她对我是如此的重要,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夺走!”
“我拔出匆匆挂上的配剑,‘小荻,也许今天我们都活不过了,’我说,‘但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夺走你,以前一直是你在照顾我,现在,至少让我保护你一次!’说完我就冲上去。”
“骑兵笑着砸断我的剑,只是用枪一挑,我便落回小荻身边。她拼命用衣服堵我的伤口……那是我最后一次触摸她的长发,‘活下去,小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尽管渺茫,但我当时脑子里想说的,只有这句话,我希望她活着,我不想她死!”
“‘少爷,小荻知道了,您也活下去,我等你,一定要活下去啊’——这是最后听到小荻的话语,之后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风骑团了,”雷斯的声音变得很低,“团长告诉我,发现我的时候周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红发女孩——她一定还活着!”
“之后团长给了我三年时间学剑,答应帮我打探小荻的消息,但条件是不准我独自去找她。”
“父亲也是为了你——”我轻轻地说。
“我知道的,以我现在的实力,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能去保护她?”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就连这拳头,都是如此地脆弱!”
他的拳头在流血,砸下去的时候弄伤的。
我慌忙为他包扎,抬头看他那流着泪的双眼。
他沉浸在痛苦之中,我清洗伤口时,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
背靠着他,我久久不能入睡。
“雷斯,……睡了么?”我忍不住说,“我不认识小荻,但我多少能明白点她对你的心意,我觉得,她不单单只是想你活着,她更希望的是,你能开心地活着——她为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希望你能开心么?”
顿了顿,我呼了口气,“难道你希望以现在的样子去见她么?她要是知道你为她这么痛苦,她会哭的哦。”
其实,我也想哭。
但这句话我最终没有说出口。
雷斯半天没动静。
是不是说重了?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好羡慕那个从没见过小荻。
。。。。。。。。。。。。。。。。。。。。
第二天,我被练剑声吵醒。
唉,他又——
我揉揉眼,坐起身。
“小姐,可以和我比试下么?”
“凭你?学剑一年就想和我比?”我站起身,习惯性地望向那对红色的眼眸,忽然发现少了些什么。
“?你——”
他笑了:“小姐,谢谢你——确实,小荻喜欢的是原来的我,如果我做不回自己的话,哪里还有脸去见她?当然!”他一脸严肃,“我一定要成为小荻能放心依靠的男人,一个能真正保护她,不再让她悲伤,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雷斯,你终于——
当时我哭了,明明我应该为他高兴的,
明明我应该为他高兴的,明明应该高兴的。
但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心好痛。
小荻,好羡慕你。
我真的好羡慕你……
又过了一年,雷斯长得比我高了,剑术也与我不相上下,之后我们离开了家,加入了风骑团。
他被任命为游击剑士,负责特殊任务。
我被派到迦娜姐的第三队,担任迦娜姐的副官。
在之后的一年中,他一直接受着血与火的洗礼,脱去了那份稚气,逐渐成长起来。而我,却只能在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他默默地祈祷。
。。。。。。。。。。。。。。。。。。。。。
“雷斯……希望你能找到她——”看着手中的徽章,不觉得眼睛又湿了。
那是他昨天夜里给我的。
“樱,我明天就出发了,这个……这个是我出生就佩带的——这个,这个就算是纪念吧?也许,也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快乐。谢谢你。保重。樱,樱,樱——”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地说道,“再见!”
再见,
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还——能再见么?
再见面的时候,他会不会带着小荻呢?
心好痛,
好难受。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好难受……
“想什么呢?”忽然父亲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慌忙擦了擦眼泪。
“想雷斯?”父亲笑着问,“看来女儿的心也被他牵走咯——”
“没,没,我,我,我只把他当成弟弟——真的,真的……”正说着,我感觉自己又要哭了,于是忙低下头。
“没有?那你母亲的樱花呢?怎么少了一片花瓣?你可是连我都不让碰的哦~”
“他把徽章给了我,人家也应该——”
“雷斯是个很出色的孩子,我也很中意他。”忽然父亲变得很郑重,“樱,梳洗一下,陪我去见一个人!”
“?”
“大贤者圣渥夫,”父亲看着我,第一次,父亲这么认真地看着我。“是和雷斯有关的事,如果你喜欢雷斯,那么一会儿你将要听到的,就是关于雷斯身上关键的部分,为什么罗克塔尔城会被攻击,为什么只有雷斯活下来……”
我不禁瞪大眼睛,感到愕然。
父亲的话语却没有停:“如果你听完之后还能继续喜欢雷斯,还能继续支持他,愿意和他一起背负那份命运,那……为父也只能祝福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