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不太想要去相信这一事实的。
如果这是〈虚零〉组织的阴谋,又或者是人族高层的谋划,又或者是〈界律〉突然抽风针对魔族,又或者是一场不幸的天灾降临——对这些哪怕有些牵强的解释,我都能以相对平静的心态接受,可我唯独很难接受这是魔族内部的问题。
打个比方说,就像是一名为整个家庭辛勤奋斗的丈夫,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猪差,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敲开家门时,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正在偷汉子。
我的心情与此相似,说真的,我可以接受人族辱我骂我,恨不得我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我无法接受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诚然,我对叛魔族的情感也谈不上深厚,不如说自从我继任以来,这群人总是千方百计给我制造麻烦,但这些麻烦顶多让我有些头疼,而不至于我感到悲哀,但这一次不一样。
从科尔德的反应来看,那天险据点的叛魔族人所蒙受的灾难,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他一手促成的,而科尔德对此显然是丝毫不觉得愧疚,神色的变化很是细微,仿佛根本不曾将这群人的死活放在眼里。
「是吗,你碰巧见证了测试实验吗……也是,如果你是从赫尔大裂谷直线赶过来的话,那么应该是从北方或者东方过来才对,但实际上,你却是从南方过来的,说明你们是特地拐了个弯,从天险那边过来的。算算时间的话,倒还真的有可能赶上测试。」
科尔德那莹绿色的眸子中似有数据流涌动,他自顾自地得出结论之后,忽地漏出一声冷笑,说道:
「这么看来,你们可真是幸运,要是来得更早一些的话,你们说不定也就成了测试者之一了……自恋狂她们还无所谓,但如果你这个变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的话,我的计划难保不会出现差错,你可是重要的避雷针啊。」
「……不惜拿自己的族人性命来实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科尔德,而他却是微微眯起眸子,眼缝中漏出冷漠的光芒,有些意味深长地呢喃道:
「族人?」
科尔德神情莫名讽刺地摇摇头,而后眼神深沉地俯瞰着我,说道:
「一群迷路之人为了自保而抱团取暖,结成了名为魔族的族群,随着时间的堆积与轮回的叠加,渐渐地都忘记了自己原初的目的……但我们机铠族不一样,我们始终记得我们这个族群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科尔德的语气渐渐变得幽深起来,他轻轻抚着那残破的透明舱体,令人捉摸不透地缓缓说道:
「我们是侵略者,你们也是侵略者,这一起点就已经决定我们的终点。侵略者之间存在情谊吗?当然不存在,有的只是伪装成情谊的利益交换而已,而现在我已经掌控住破局的手段,为什么还要维系这份虚假的种族情谊?我……不,应该说整个机铠族,从来没把自己算入魔族当中。你以为当年为什么我们会加入叛魔族,因为和狼人族、邪龙族、妖魔族他们不同,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叛魔』一族,而和他们这群冒牌货混在一起,会得到很好的掩饰。」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科尔德,前所未有地觉得这那张冷峻的面孔是这般陌生,也前所未有地觉得人的心跳声会是如此冰冷,让我不由想起先代教皇那种披着人皮的妖怪。
虽然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魔族历经如此漫长岁月,却无法让机铠族真正融合到族群之中来,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信息不对等真的会造成很多矛盾,他们知悉很多隐秘,而我们遗忘很多隐秘,时间过得越久,落差越是膨胀,而矛盾也是在无形中发酵起来。
「当然,这只是其一,真正让我们不得不加入叛魔族的理由在其二。」
科尔德微微抬起眼皮,透着几分淡漠而轻蔑的味道,他轻轻一拍这残破的透明舱体,语气深沉地说道:
「有一些东西,其他地方没有,只有这里才有;有一些真相,别人不知道,只有我们知道……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我们都得将这里的秘密守护好才行。为此,既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又不能冒险打草惊蛇,所以我们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城……确切来说,是鼓动他们在这里建起一座城。」
我忍不住眉梢轻轻一动,大魔王城的选址最早是由机铠族提出的,这是我早已知晓的事情,但我——不,恐怕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隐秘。
「这么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直面魔族的起源?」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科尔德,而科尔德却是忽地眉梢一挑,有些古怪地说道:
「怎么,你觉得只要你问,我就会回答吗?所谓的秘密,必须得不为人知,才称得上是秘密,哪怕说给一个人听,那它就算不上什么秘密。就像你的混血身份一样,虽然秘而不宣,但在我们这些人眼里,那并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你口中的秘密,指的是魔族其实是异界起源的种族的话,那么我想你也没必要把真相捂得这么严实,因为这对于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至于我的混血身份,那的确算不上什么秘密,要说的话也是丑闻。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都无法接受这种荒唐的事实的,所以就算这个秘密暴露,也注定是被当成是可笑的谣言,不是吗?」
我很是平静地回应道,科尔德此前那番话看似是在陈述事实,但其实是变相地在以泄露我的身份作为威胁手段,而我最是清楚这个威胁的破绽所在,所以断然不可能为之慌乱。
一如我的预料那般,科尔德果断地无视我后半的话语,而是眼神深邃地打量着我,半晌沉默后,才是缓缓开口道:
「我现在非常好奇,先代魔王他们究竟给你留下了什么提示……又或者是你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你可以试着相信世上有生而知之者,也可以相信学习使人聪慧。不过既然你想要秘而不宣,那我就屈尊来拟态成你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你可以看看我分析得对不对。」
这当然是谎言,分析倒是真的,但我不需要科尔德的判断,因为我只需要从他的各项体征反应便能进行判断。
我觉得他的一句话很有道理,只要一加一始终等于二,那么他的演算便不会错误,同理,只要一加一等于二,那么他的体征反应便不会说谎,一具倾向于机械的肉身,究竟有多么诚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想来,与把心思写在脸上没有多大区别。
「就我所知,魔族最初是来自异界的种族。不过,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而是来自很多个世界,所以魔族才会有如此多样性的族群。至于目的,便如你所言,乃是侵略这个世界,掠夺资源也好,掠夺人口也罢,这些事到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但后来因为一些变故,比如说〈世界树〉的异变,来到此界的魔族人无法回归了,不仅如此,还被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也就是〈界律〉牢牢束缚住了……到这里,没问题吧?」
我淡淡地一扫科尔德,却见他眼神很是意味深长,但总体倾向于面无表情。
上述观点当然不是我提前考虑过的,而是综合科尔德至今为止的话语中的细节信息,进行整合与逻辑推理之后得出来的,可能是最接近于事实的。
当然,一些我不确定的内容,比如具体的侵略目的,又或者无法回归的变故,这些全都故意一笔带过。
至于提到什么〈世界树〉的异变,多少是带有一些唬人的要素在内的。
毕竟我对〈世界树〉这一概念依旧不太理解,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复数的世界之所以能联系在一起,而本界人之所以能穿行在其他的异界,必然与〈世界树〉有直接性的关系,否则叫什么〈世界树〉,连奥尔菲与上官可怜都讳莫如深。
「你所谓的轮回我是不清楚的,但从你的话中不难推断出,〈界律〉除开十字碑等等的游戏规则以外,还有一些极端破格的手段,能够对两族进行一次洗牌,恐怕这就是轮回吧。」
科尔德所说的轮回显然与概念定义上的轮回不同,不出意外的话,在每一次的轮回中,有关魔族历史的痕迹都会被抹去,像是〈魔月〉的秘密也是一并消失在黑暗当中,而机铠族由于具备特殊的记忆库,因此比起口耳相传,更能保留下更多的历史。
唯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这种历史痕迹的抹消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至于清道夫……其实也就是〈世界之子〉,那也是〈界律〉意志的一种表现,针对像我这种人族与魔族的混血,将不合理的存在排除,所以才称作清道夫。」
我很是平静地说道,而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一圈,也不知道奥尔菲是否在场,而如果她在场的话,又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