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参照帕特里夏的说法的话,这显然是一场失败的蜕变,或者是一场失败的涅槃。
未能破茧而出的蝴蝶,迟早会在厚实的虫茧中烂成肉泥。
未能浴火重生的凤凰,注定会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作灰烬。
沦落为肉泥与灰烬的生灵,在学术意义上或许有研究价值,但在物竞天择的社会里毫无价值,而我之所以感到惊悸,也不是因为这场面有多么血腥或者残酷,毕竟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并不可怕,物理法则可适用的话,我的这对蠢蠢欲动的拳头自然也是适用的。
真正可怕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
要知道,就目前的状况来看,A级和S级勇者在〈恩赐〉暴走的情况下,各项身体素质可以达到SS级的水准,而未能取回理智的话,会如那摊血迹那般坠入死亡的深渊,这当然让人胆寒,可从反面来说,若是取回理智,也就是承受住暴走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这人除战斗意识可能略有不足以外,其他各方面全都达到了SS级的基准线吗?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一点,最要命的是这居然不是个例,单单勇者公会这边便有两个人顺利蜕变,而陷入失控状况的足有八个人,虽说就大数据统计而言对象太少,可哪怕四分之一的成功率只是极端案例,成功一次便有一名SS级的诞生,性价比也简直是惊世骇俗。
假设这一现象不仅仅发生在公会,连王国军、教会也都有发生的话,那么成功进化的个体必然还会更多。
因为〈恩赐〉这一非普遍性的个体能力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一个有价值的个体可能比得上整整一支军队,而SS级勇者及以上的存在便是在有价值的个体当中,也是妥妥占据上位的,毕竟SS级勇者的评判基准,可是以魔将作为水平线的。
理论上来说,在双方最高战力个体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假设要攻陷一座据点,只需要比敌方的最高战力数量多出一人,那么这一据点争夺战便毫无悬念,一个人分别牵制一个人,多出的一个人破坏十字碑即可,其他守军能起到的妨碍作用非常有限,但没有其他守军自然更没有悬念,因此军队的存在依旧是必要的。
——原来如此,难怪说是……「奇迹」。
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内心基本上已经有答案,但还是向帕特里夏确认道:
「挺过去的人,都成为了SS级?」
「撇开升阶所需的战绩不论的话,的确可以这么说。在后续的一些测试里,他们表现出的的确是SS级的战斗力。」
帕特里夏依旧是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方才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蝼蚁而已。
「……教会和王国军呢?有没有类似的失控现象?」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刚才不是说了吗,S级及S级以上的对象,都是由各自所属势力所直辖的。这些可都是他们的宝贝,出了事情都要藏着掖着的,谁会没事透露给别人呢。」
帕特里夏佯作无辜地耸耸肩,我忍不住多瞥了她一眼,讽刺道:
「对你来说就不是宝贝了吗?一名S级就这么暴毙,也不见你叹一口气。」
「如果叹一口气就能有两名SS级勇者诞生的话,我甚至愿意去教会和耶利米争夺〈悲叹者〉的位置。」
「哪怕每次至少需要献祭上六名S级勇者?」
「这是战争。」
帕特里夏一瞬间似是微微睁开眸子,神色也蓦地显得无比庄严,可转瞬间又恢复那笑容,平静地说道:
「这可是战争,克洛涅斯。不是竖起一块十字碑就完事的战争,而是满山遍野都要竖满血染的墓碑的战争,谁也不希望最后变成乱葬岗的会是自己的家园,还是说什么,SS级的增加,会对你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吗?」
「……你为什么不去怀疑这种现象背后的含义?」
我内心莫名升起一丝烦躁,而帕特里夏的笑容莫名显得有些轻蔑,却是依旧淡然地说道:
「探求真理是你这位学者的工作,而我们是纯粹的勇者。我只要知道,多一名SS级勇者就多一分胜算就好,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奇迹,可如果这能成为魔族的噩耗的话,我自然愿意接受这份不同寻常的奇迹,就像〈界律〉永远会偏袒人族这边一样……你以为〈恩赐〉为什么叫作恩赐,它其实也可以叫作施舍不是吗?因为我们接受了施舍,所以它成为了恩赐,要是我们拒绝了施舍,那么它依旧是它,可我们会成为魔族铁蹄下的尸体。」
「——」
我一时间陷入沉默,我当然很清楚,对于绝对多数人族而言,理解世界的真相并没有多大意义,至少在这一个历史阶段上是如此的,人们追求实用性高于理论性——或者说,〈界律〉掩饰住了真实的理论,它自身成为了看似正确的真理。
水永远是自高处往低处流,太阳永远是东升西落,而〈界律〉的存在也就是这一类的自然现象,对于绝大多数人们而言,世界便是如此构成的,仅此而已。
「送客吧,米纳斯……他已经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了,至于这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看到的,已经不在我们该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帕特里夏淡淡地摆手道,而我深深一望地面上的血迹,试图将那副光景烙印在视网膜内,这才是默然扭头,随着米纳斯的步伐离开此地。
嘎吱——
「你似乎不愿意见到这个『奇迹』的发生。」
伴随着古旧铁门缓缓关上的声响,米纳斯头也不回地如是说道,而我微微眯起双眸,落后半步跟随着她,低声说道:
「从长远来看,这并不是好事……单说一点,经历〈恩赐〉的失控再进化,你真的以为会对人体没有任何影响?」
「——」
米纳斯的脚步略一停顿,却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沉声说道:
「如果安洁儿能顺利在圣女之路上走下去的话,我不介意对一些事情视而不见。」
「……这句话挺像是先代教皇会说的话。」
「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米纳斯突然止步,扭过头来,缓缓摘下青面獠牙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随即神色古怪地说道:
「其实……我以前也不是那么喜欢钱的。」
我忍不住陷入哑然,而恰在此时,朦胧的失重感再度袭来,一眨眼之间,我们又是回到地面上,而米纳斯已经戴回面具,掩饰住自己的真实。
楼道上一名柜员匆匆跑过,怀里揣着一叠乱糟糟的文件;楼下传来粗鲁而无聊的对吼声,又有勇者队伍在争夺任务的接取权;窗外蓦地掠过一只飞鸟,下头传来谁银铃般的笑声。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至少这一刻,我只觉得分外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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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这话,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