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说实话，吉田怎么也想不到，与他的再会竟然是以那种方式。
只是于人海当中的擦肩而过——不过是所谓的偶遇罢了。
女大十八变。想必对方也没有察觉到，这位长发飘飘，气质堪比贵族公主甚至过之而不及的女性竟然就是印象中的娇嫩少女本人。
只是由于内心涌现的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吉田下意识地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
陌生……不对，是再熟悉不过了才对。
双方都发现了。他们只是都有了改变。
少女依旧还是那个少女，但少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模样。撇开陌生的样貌不谈，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的眼里没有高光。空洞无神的双目很是呆滞，但当双方对视的时候，似乎是因为吉田的出现才让其多了一丝生气。
不应该是这样的。
冷淡、孤僻、漠然，尽管和记忆里的少年相差甚远，但吉田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所认识的坂井悠二。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伴随着两人的再会，首当其冲的不是伴随着惊喜的兴奋，而是铺天盖地的疑问，它们一下子朝着吉田奔涌而来。
——坂井悠二回到御琦市的原因。
——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
以及……
——已经无声道出永别的少女。
当他将一切全盘托出的时候，吉田不难想象他的哀伤。然而，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情感，事实上原因不仅仅是这样。
是因为已经疲倦不堪，遗憾累累，亦或是早已感到无能为力的悲哀呢？可能是由于经历了太多，也或许是沧桑的内心时刻保持着惆怅的缘故吧。
——“已经……很累了对吧？”
从悲伤的痛苦中，亦要迈步向前。
也许这样的选择对于吉田，更是对于悠二来说太过残酷，但生而为人的他们只能如此负重前行。作为“人类”的这个存在方式，某种意义上已经注定了这个种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身负这样的命运。悲喜交集，平静与混乱延绵不绝，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曾经爱慕他的少女如今破涕为笑。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她的能力十分有限，但若是作为坂井悠二在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友人，吉田可以将自己的希望分给他。
他们都无可避免地沉溺于悲伤中，但正因为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才能相濡以沫，互相给予自己能够寄出的，最好的慰藉。
“正巧，既然遇见了，能陪我稍微聊会天吗？如果你要回去的话……反正我们顺路，没关系吧，吉田？”
“好。”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悠二自然而然地走在了前面，吉田伴随其后。
少年回想起了方才吉田和坂井一家熙熙相处的温馨时光。他们住在的那么偌大的房屋，原来已经不再让人感到孤独了。即便和某人分开了，心也连在一处。就算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能想起大家齐聚一堂的欢乐。只要能一直怀着这份感情，不仅牵挂不会断，天涯若比邻的感觉想必会更加长久吧。
比起污浊的战场，还是御琦市的空气更加清香呢。悠二不禁感叹这份属于平静的美好。
“这六年以来，你就是这样一直陪着他们的吗？真是辛苦你了。”
吉田摇了摇头。对她而言，这也算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三悠还没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原本还有夏娜和威尔艾米娜的共同照顾，不过你也知道她们后来很快就离开了。照顾你妈妈和弟弟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了绪方、田中、佐藤还有池和我，嗯……玛琼琳姐偶尔也会光顾。”
“很热闹。”
“确实呢。因为探望大多定在了休息日，所以我们几乎每次都是结伴去的。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毕竟还有自己的生活，一起的朋友也渐渐离开。佐藤是跟着玛琼琳姐走的，他想去外界宿打拼，希望帮上玛琼琳姐的忙，很有自己的想法。另外三人也到其他的城市上大学了，选择本地就读……留下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可能是我固执地不想离开吧。”
“谢谢你。”
“不……我觉得之所以这么选择，也是有自己的原因。”
“三悠”这个称呼，属于降世在这个世上的，那个孩子“原本”的名字，但因为少年的离去，也自然消失了。
但吉田和其他一起照顾坂井一家的朋友会记得，而且永远不会消失。吉田能够体会到，悠二站在母女俩无法发现的角落里，默默注视幸福生活着的两个人的心情。
（你一定很想抱抱自己的弟弟吧，也一定想亲切地称呼他为‘三悠’吧……)
这个称呼十分忌讳，也只有在悠二和吉田之间才会这么说。一方面是为了在悠二面前将两人区分开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悠二本人也希望这么指代那个孩子。这算是他仍不忘惦记这个家庭的事实吧。
在吉田的心中，除去十几年前夭折的悠一，那个孩子还有一个不曾出现在世上的哥哥呢。只要她还记得，属于悠二的存在痕迹就不会消失。
“最近，使徒出现的频率有所增加，你要小心。原因……暂时不清楚。”
“嗯，虽然玛琼琳姐留下的自在式已经消失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有你在嘛。”
“别说这种话，我也不是面面俱到。不过……对，先说好，要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事，比起这座城市，我会将你和你的家人，还有坂井一家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这样啊。”
听到他这么说，吉田感到有些悲伤，却又抑制不住的无奈。
“能救的话，肯定不会放弃。但是在我的心中……果然你们才是特别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人……果然还是有自私的一面。如果是她的话……啊啊，真是讽刺。换作是实力不济的‘炎发灼眼的讨伐者’，无疑会‘狂妄’地大喊着自己誓要拯救所有人的话吧。”
“坂井……？”
悠二只是平静地说着:“就算不是什么使命感和责任心在作祟，单单考虑她本人的意志，也肯定会想着这么做吧。比起我这个实力远远超过她的家伙，就心里的底线而言，她可是比我高得多了。‘只要身边重要的人能够活着就足够了’，我总是这么想，真是有够自私的。”
“怎么能这么说？我倒是觉得，这是你特别重视身边之人的体现呢。”
“也许吧。这样可能很好，也可能会导致最坏的结果。因为将重要之人放在了心里的第一位，所以有多少无关的人怎么死去都能心安理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能坦然地将陌生的人无视掉，唯独希望只要身边的人一切安好便足矣。哼……就像是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所有人，这么做的话，事后回想起来可能会充满罪恶感吧。但是一个人如果保持这样，长久下来，内心的罪恶感不是已经消失就是多到满溢，反正我是已经麻木了。”
（就算是守护好了重要的人，也未必不是罪过……）
吉田默默地想着。除非你能够同时兼顾，不然这种事情就好比一道无解的选择题。原来少年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尽管他是如此强大，有时候却还是免不了做出牺牲一方的选择。
这就好比心灵的淬炼，但长久这么下来，已经走火入魔，与沐浴在炼狱中无异。对于悠二而言，吉田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如果真的能依靠感官上的麻木就能坦荡地做出选择——放弃一切或是守护一切，那这个人也不会活得这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