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仿佛宣誓的发言掷地有声。
神态、举止、语调……少女的一切都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极其相似——不对,应该说完全一致。产生这种细微落差感的原因的源头,无疑是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自我暗示而已。
应该认可的不是烈焰中的强大,更不是威慑四方的名声。
就像她说的一样,威尔艾米娜·卡梅尔将少女的存在本身和“强大”这一词在某种意义上绑定在了一起。现在的夏娜,既没有以前身为火雾战士的自觉,也没有“炎发灼眼的讨伐者”那强大的力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平凡到再平凡不过的人类而已。
她的身上没有一点能够关联到红世的气息,也不具备一丝能够释放出来的存在之力。如果平日里有哪怕是一个最为弱小的徒盯上了她,只要能展开封绝,那么吞噬掉少女的存在简直易如反掌。
明澄而坚毅的眼珠中,倒映出的是熠熠生辉的炎发灼眼。渺小却伟大的身影,竟似乎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那份魄力,那种气势,那种敢于直面一切的目光,是任何伪造物都绝对无法再现的。
威尔艾米娜握紧双手,还是难以置信。
(真的是她吗?确定不是坂井悠二伪造的产物?)
(确是事实。)
蒂雅玛特只是把契约者内心的想法如实说出。相处长达数百年的两人无疑已经对彼此刨根知底。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其实威尔艾米娜的心里已经清楚。
(草草结论并非优选,虽说这个人形象已经和我内心里的那位完全重合,但是,话说在前面,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人死还能复生的事情。)
(自我矛盾。)
怀着无奈的感情,蒂雅玛特却毫不留情地指出。另一方面,威尔艾米娜依旧极力使自己保持尽可能的冷静。
(这是无可奈何是也。这其中的关键,就交由坂井悠二来解释清楚吧。这样胶着下去完全没有意义是也。另一方面,在天道宫和‘逆理之殇’开战,无论是对我们还是新世界来说,都极其不利是也。)
(交涉。)
(了解是也。)
过后,悠二和夏娜两人在威尔艾米娜的带领下,来到了殿外的一座亭中做客。悠二清楚地记得,记忆里的天道宫并不包括这座街亭,同时,夏娜也有类似的念头。
不同的世界线都在各行其是般的发展,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尽管存在某些细微的差别也无需感到奇怪,至多不过是一系列无关痛痒的小事,对整体上的大局并未产生影响。
三人分坐,呈现出三角对立的局面。
严格意义上,身为此事负责人的悠二自当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并解释清楚自己和夏娜的情况。结合夏娜的配合,悠二对于她的“复苏”编造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像样的借口。
逆理的权能无法用常识去理解,只要在认清楚这一点的基础上,想要从何解释那都说得清了。
“你的说法还有存疑是也。”
威尔艾米娜严肃地盯着悠二的双眼。
“那个时候,连你都已经承认她的死亡了吧?难道你想说,那是你早就串通好蒙骗所有人的把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卡梅尔小姐。我之所以会变得那样悲伤,是因为我不清楚,‘逆理’带来了结果还没有出现。逆转因果,修改结局,‘逆理’权能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将不存在于此处的世界线替换掉原本要发生的世界线。换言之,就是把其他世界里夏娜没有因发动‘天破壤碎’死亡的结局映射到了这边的世界来,和原来她会死去的结果形成了替换。然而这个因果的产生并不迅速,不是唐突发生的,这个位面需要一个时间来适应这一过程,那个时候的我是没有搞清楚这一点才会变成那样。”
“我无法确认你说的真为事实是也。”
“‘天破壤碎’,是以契约者自身作为容器为代价,让‘天壤劫火’——天罚神亚拉斯托尔短暂现世的自灭手段。因为体量上有所差距,所以同为一个级别的权能无法相互覆盖,原本的夏娜作为旧的容器已经被亚拉斯托尔消耗掉了。取之而代的,‘新的夏娜’虽然经过了‘天破壤碎’,却由于承受住了自灭的反噬,作为代价,自然就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没有火雾战士力量的模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能逆转因和果,但只有‘结果’被你替换掉了吗?但是,释放‘天破壤碎’的她真的存在活下来的可能吗?”
“也许只是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因’作为结果发生的前提,二者是一条线上的。而且当时事态紧急,我的能力有限,也顾虑不了那么多。确保夏娜能够活下来这一前提,才是我为之付诸一切的理由。以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里了。”
“算了,暂且认同你的说法吧。”
“同意。”
悠二长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给自己评了个优秀的分数。无论如何,总算是暂且蒙混过去了。
在同格尔昆讨论了那么久后,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论点派的上用场了。事实上,如果他真的能用夏娜存活下来的结局替换掉死去的结局,结果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权能无法覆盖什么的……都是糊弄人的鬼话罢了。
容纳了大魔神“天壤劫火”亚拉斯托尔存在的容器,伟大的崇高之人——夏娜不会因此而失去身为火雾战士的力量,契约也不会结束,她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去战斗。就结论而言,两者的权能根本就没有产生冲突。这个结果无疑与悠二给出的解释完全相反。讽刺的是,现在能以这样的方式复活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的夏娜不需要在像以前一样战斗了。如果那个时候他真的能赶赴现场,也就只能做到置换出一个“夏娜不会因天破壤碎死去”的结局吧,而不是“消耗掉了原先的容器,用新的存在去替代”这种说法。
更何况,这种精细的事情,身为使者的“逆理之殇”几乎无法做到,只有逆理神本人亲自出手才能实现。
留下两人(三人)独自叙旧,悠二悄悄离开自己的位子,默默地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她们会倾诉些什么,会议论些什么,熟知两人的悠二不用脑子去想都能知道。以威尔艾米娜的性格,还有她们两人的关系,还能问些什么呢?
(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尊重你的想法,但我未必就能全部认可,所以,决定做出一系列违背你心意的事情,就是我对你保留下来的,最后的任性。)
如果事情只是相互吐露心声就能解决,那么悠二也不会如此纠结和被动了。有时候,将事情埋藏在心里也是对对方的一种保护,全盘托出反而只会令两人更加的痛苦。
(这次真的是最后了。)
不会轮回,也不会重置,无论过程如何,不管结果的好坏,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一次的末端画上终止符。
然而,悠二最为忌讳的不是这点,而是复活夏娜所支付的代价。安普的解释是,这份代价出现的时机是随机的,是坂井悠二绝对无法承受的重量。最关键的一点,则是这份代价针对的对象未必只有他一人。
世间的万事万物,根本不存在能够千秋万载,一成不变的永恒。漫长的旅途终有一日会迎来终点;看似无尽的生命也会在时间的尽头磨损殆尽。如果说只是支付一条性命就能解决的破事,那么悠二早就释怀了,但要让她知道自己必须顾虑其他人的话——
(至少,要将这份代价全部包揽在自己的身上,尽量不能牵扯到他们。)
那就绝对无法接受。
认识到结果无疑是偶然中的必然,悠二得出了作为解决方案的唯一结论;用手指抵住眉间,再隔着眼皮戳了戳自己的眼球,罕见的疲倦感竟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以他的身体素质,哪怕进行长线作战,也几乎没有体力消耗这一概念的说法才对。
渐渐地,精神难以集中,更别提思考。
“天天劳心费神的,我这是……”
忽然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肩膀,紧接着悠二直接不假思索地转过身——
“唔?”
然后被可爱的少女指住了鼻尖。
“嘻嘻,真是毫无防备呢。罚你接下来要一直牵住我的手喔。”
持有独特自在法“Grammatica”的悠二,在总是处于高压状态下的那段时间里,即使不用眼睛刻意去看,也能够做到仔细观察周围的一草一木。但就是有如此能耐的他,对于夏娜的靠近所展现出来的表现却是让人大跌眼镜。
“伤脑筋……拗不过你。”
指尖轻快地挪开,紧接着,跟在俏皮少女身后的是神情依旧毫无变化的女仆装丽人。但悠二注意到,此时威尔艾米娜的目光已经没有之前的那般敌视与警惕了。于是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擅长应对除了“见血”以外的事情。
是时候好好反省一番了——
(看来,我对战斗以外的事情毫无知觉。)
即使不是威尔艾米娜,只要是不带着陌生气息,毫无敌意靠近的人,悠二就无法依靠本能察觉到。他无法对不坏恶意的人充满敌视。
但这些都只是题外话罢了。悠二笑了笑。
果然,让她们待在一块,由夏娜解释一通的效果无疑会好很多。如此一来,威尔艾米娜对自己的评价自然会上升不少。至少他们在新世界里能有个确切的依靠和落脚点,毫无疑问会方便的多吧。话虽如此,要是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在新世界还是寸步难行。
正当悠二还为着接下来的事情忧虑的时候,夏娜微笑着牵住他的手,轻声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诶,这就要回去了?”
少年竟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在此之前,依照对方的个性,甚至还联想到接下来可能要去的地方。
“嗯,可我们不是已经游了半天嘛,而且新世界实际上也和我们的世界没有多大的区别。既然已经回到了天道宫,还见到了威尔艾米娜,得到了联络她的方式,那么这一趟旅途也是时候结束了。再说了,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是出来旅游的吗?”
悠二发呆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陪笑着应付了一句:“我还以为夏娜会是那种享受旅游的类型。”
“多余的想法——在遇见你之前,以及在那六年的时间里,欧罗巴、古老的东方、极北……我就已经走过了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地方了。何况除了满大街都是徒以外,这个无何有境和我们那里的景色也没有多大差别……咦,还是说,悠二还想多待一会儿?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这边可是巴不得赶紧回去。)
只见少女的小眼珠投来了不解而好奇的目光,对此,悠二不过干笑两声:“这可并没有,嗯……”
然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深吸一口气——
“那好,我们回去吧,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