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个脑瘫。”
在又徒步行走了三个钟头，周围尽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时，我如此自嘲道。
感觉脚骨碎裂，除了正在妄想的大脑，这身体已经不属于我自己。我宛如机器，只能按照被植入的程序行动，疲惫得早已无法专心思考。
悠哉悠哉走在前面的卡洛洛为了配合我的速度，走走停停，时不时将我扶到树根上歇息。虽然这完全缓解不了我的劳累，甚至还徒增了几分烦躁。
过去几年我也想象过，自己第一次出门会是多么让人感动和兴奋的事。捻手捻脚地踏出自己的房间，独自打开紧锁的大门，让温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我虚弱的身体上。周围所有的梦魔都会因好奇而跑开观看和询问，妈妈和姐姐也会站在我身后痛哭流涕，感慨我的举动实属不易。
只是现在差得也太大了吧……我好像是被莉夏尔姐赶出来的哎？妈妈也一大早就出去钓鱼根本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村里的梦魔们也都各忙各的，甚至都没几个认得出我是谁。
而我自己也像个白痴一样听信精灵的谗言，跟着他白白跑了四五十里地。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重复——“快了快了！就在前面！再坚持一会儿！一切都是为了莉夏尔！”我就毫无怨言地驱赶自己早就叫嚣着罢工的双腿，前往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到了到了！夏尔快看！相信我！你看，小飞龙真的存在！”
卡洛洛的一声呼唤，把我沉余的目光拉向了正前方。可惜夜色太深，树荫太厚，我的眼前一片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就连我是怎么走过来的都深感怀疑。
浓郁的气息震住了我刚想踏出去的脚步。即使看不见，但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物体正在接近。我不自觉地后退，躲在卡洛洛身后，小心翼翼地扫视周围的一举一动。
黑暗让我再度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不禁心跳加速、直冒冷汗、四处张望。恐惧感席卷全身，双手摁在卡洛洛的肩膀，双腿行走的功能在此刻彻底报废，动弹不得。
“别害怕，是小飞龙啦。”
卡洛洛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后背轻轻一推，格外温柔。我的恐惧没有丝毫消退，连忙转身想要逃跑。可在毫无光线的夜晚，我除了卡洛洛，又能依靠谁呢？
“慈祥的火神大人，借用您的明光，为我照亮前路——火魔法，火苗光照。”
咒语在卡洛洛的嘴中逐渐成型，他伸出手，手心朝上，一朵火苗在其中燃起。没有什么太高的温度，亮度却刚刚好，勉强能看清周围五六米的事物。
不该高兴终于获得了光明，随着火光燃起，气息的源头完全暴露在我面前。
高抬头才能勉强看清它的身形，这怎么说也有两层楼房那么高了？体格更是壮到外边那些臃肿的地龙没法比，四肢看上去就粗实有力。伸长的爪子更是尖锐，轻轻一挥，我甚至都能听见风被撕裂的声音。
它好像也觉得我们不是善茬，嘶吼一声，张开它全长十米的巨翅，裂开獠牙，向弱小的我们展现它魁梧有力的身姿。
“你特么管这叫小？”
面前这坨庞然大物一口能吞下三个我，就这种体型的东西别说拿在手上把玩了，脑壳儿都得被它踩碎。
“嗯……总会长大的嘛。”
卡洛洛眼神闪躲，死活不愿直视我。
这尼玛，我家的小木屋可还没宽敞到能装的下这家伙。不管我怎么想象，我都不觉得莉夏尔收到这玩意儿能开心。
“放心，它很温顺的。”
为了打消我的恐惧，卡洛洛独自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它的肚皮。我则是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飞龙低吼一声，倒是没做什么其他反应。好像真如卡洛洛所说，还挺温顺的。
“你也来摸摸嘛，飞龙对我们都很热情的。”
他伸手向我邀请，飞龙也在原地跟个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也因为从前没见过这种梦幻的东西，稍微有些心悸。
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飞龙挪去，挪到差不多的距离我停下脚步。伸出左手，顺着卡洛洛的手朝飞龙的肚皮摸去。
目前为止，好像还真没啥问题？
手掌离它的肚皮还有五公分的距离——
“吼吼吼吼吼吼——！”
巨大的气浪差点没把我吹飞，飞龙一声怒吼，丝毫不留情面地将我拒之门外。抖动这下颚，尖锐的獠牙贴着我的额头，我很好地感受到了来自它的热情。
感动吗？不敢动。
淦。
愣了会儿神，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拿我寻开心的闹剧。收起震惊的脸，转头就走。
“哎哎！你要走吗？”
卡洛洛像个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询问我。
早就不耐烦了。
“不然呢？就在这里迟早被你弄死！”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你认识路吗？”
当然不认识了，被摸着黑在林子里瞎转。原本这个时间，我都在梦魔村的家中，躺在舒软的床上做着安然的梦了。
这欠揍的语气顿时让我怒气冲天，只碍于干不过他，我压下怒火，回头抬高音调质问道。
“你告诉我要怎么回去！”
“我送你们回去。”
有些没反应过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于身后响起，回过头，眼前的精灵差点吓得我连连后退。
她正是白天知晓我是人类后，不留丝毫情面羞辱我的那位精灵大姐姐。名为塞诺儿的一名精灵园丁。
她的突然出现完全没有理由，是碰巧还是有心？我也不敢多猜。
因为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对于她先前的侮辱的言语我并没觉得愤怒，倒是自卑和羞耻占据了我的全身。再不敢与她对视，我扭过头，也管不了眼前黑漆漆的夜色，我迈开腿就想要逃跑。
此时此刻，我只想回到那舒适而又安全的被窝。
“那个！先别走！夏尔！”
塞诺儿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装作没听见，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她的手。心里已经将卡洛洛咒骂了千百遍，同时也咒骂愚笨的自己。
可软弱的人类哪是精灵的对手？我连一步都没踏出去，身子就已经被她抓了回来，单手将我提起。
令人窒息的黑夜中，我与她面对面。
心脏在咕咚咕咚地加速，我垂着没骨气的脑袋，等待她针对我个人的“友好问候”。
不过，结果却出人意料。
“胆小鬼，可别以为这里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啊。卡洛洛大人也是，这么晚怎么还在这林子里打转。”
塞诺儿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卷轴，上面画着规整的绿色魔法阵，微微闪着绿光。将它轻轻摁在我的额头，瞬间，我的全身都产生了一股清凉之意。短短几秒钟，这股凉爽带走了我所有的疲倦。
卷轴可是好东西，不需要特定咒语的催动，只需要适当的魔力供给，就能施放魔法。
我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魔法效果也随之结束。
当她把卷轴从我额头揭下来时，上面所绘画的魔法阵也一并消失不见。
这也是卷轴的缺点，无法重复利用。
我有些不解，毕竟现在她对我的态度相比先前，差得有点大。由几个小时前的惊恐与厌恶，变成了现在的平淡与……温和？
她收起已经变成废纸的卷轴，转身朝龙走去。
飞龙却只是盯着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到她走近，飞龙才有所动作。
俯下身子，乖乖地让塞诺儿骑了上去。
那对张开的双翼像个怯懦的宝宝，缓缓收缩。
这条龙可能对我有亿点意见，明明我连靠近它一些都不被允许。
“上来吧。”
塞诺儿向我们伸出手。卡洛洛想都没想，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她的身后。还特意与前面的塞诺儿留出了些距离，给我留了空。
我可没有靠近巨龙的胆量和一跃数米高的本事。看着他们对我发出的邀请，想拒绝，却又无从下手。
果然，恐惧感驱使我的身体，让我回头。背后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太过虚假。突然温顺的巨龙、性情大变的精灵、还有极其反常的卡洛洛。我拼命地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我叫你上来呢！”
身后一股强风袭来，我正在奔跑的双脚逐渐离地。回头一看，飞龙叼起了我的衣服，扭头一甩，飞在半空中的我被卡洛洛稳稳接住，坐在塞诺儿和他之间的空位。
重新伸展巨翼，飞龙轻哮一声。脚下的野草狂舞，树枝乱颤，我离地面越来越远。
“飞起来了……”
突然升起的高度让我一时间无法适应，卡洛洛抱着我，我则紧抱着塞诺儿。相比于她的摧心毒舌，我还是更畏惧眼下一片未知的高空。
穿过茂密的枝叶，飞过高数十米的树顶，当皎洁的月光映入我微含泪水的双眸，我才看清这片森林的全貌。
高度渐渐稳定，开始稳步前行，我因害怕而紧抱塞诺儿的双臂却还停在原处。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犯了大错，吓得连忙松开双手，反作用力使我的后脑勺不小心撞到了卡洛洛的胸口。好在他气力大，且死死抱着我的腰不让我掉下去，我才稍稍安心了些。
“抱紧些吧。”
塞诺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地告诉我。
没有抱怨，也没有对我的嫌弃。
我咽了口口水，胸口贴着她的后背。深呼吸，闭着眼，空中扶摇上下的感觉像是吊着我心里的石头，摇摆不定。
如果能就这么回家，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此之外，不敢奢求太多。
抱着我的双手被抽走，卡洛洛摁着我的肩膀，稍稍用了点力道，将我和塞诺儿分开。
不过他并不是不让我触碰精灵的躯体。
“睁开眼看看，夏尔。”
“我不……”
轻轻叹口气，卡洛洛的脸贴在我耳边轻轻呢喃。
“看看你的脚下。不用害怕，我一直都在你身后。”
晚风吹过，空气中带着些浴血藤花的清香。
深呼吸，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我睁开双眼。
合不上了……
此时早已是深夜，而脚下却是像繁华的夜市，灯火辉煌，色彩缤纷。白的、绿的、紫的、红的、蓝的……淘气的小妖精尽情散发自身的光辉，如霓虹灯平铺在这万里丛林。又或是漂浮在空中的蒲公英，随着飞龙翅膀扇动的气浪在空中打卷、翻滚，悬浮在森林中，无处不在。
“这就是浴血藤花夜晚的姿态。夏尔，你看，底下这望不到边的一片，可全是藤花和妖精的微光啊。”
分布在丛林各处的浴血魔花，终于打开了它们娇羞的花苞，张开六片花瓣，透着五颜六色的微光。像是过春节，为空的树木点燃明亮的灯笼，驱赶令人窒息的黑暗。
花香吸引数不清的小妖精，它们尽情舞动自己石子般大的身躯，载歌载舞。深夜和丛林，都是她们独一无二的舞台。
塞诺儿摸了摸飞龙的脖子，飞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放缓了颤动翅膀的频率，降低了高度和飞行的速度。
浑身闪着微光的妖精如潮水般涌来，在空中成群结队的光点绕过我们的身体。伸出手，适宜的微风划过我的皮肤，与我擦肩而过。妖精穿过我的指尖，如同水里游动的鱼儿，摸不到，抓不着。
我的瞳孔倒映着比天空还要绚烂的星河。
意识到这点的我终于不再畏惧，连自己都没注意到，我的表情早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夏尔，你很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