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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而至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一扫之前持续了几天的多云天气,周三的太阳公公貌似终于在与北风的对抗中进入了自己的回合,重新给大地展现出了一个暖洋洋的好脸色。
在秋天刚过去一半的这个时间点,处于温带大陆性气候区的平阳市那每年惯例的,差不多占据了一年三百多天的三分之一的雾霾季节还尚未来到。
时不时刮起的北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帮忙保住了这段日子里来之不易的空气质量,使得这清爽的秋日分外惹人珍惜。
蓝天衬白云,天高而云远。
暖阳让教室里的学生们打起了瞌睡,让街道旁的老人们眯起了眼睛;照在地表上,便又变成了跑者的运动衣上的汗渍,化作了邻里问候时的一句句“天气真好”。
而在远离喧闹的市中心、远离了那些车水马龙的市郊中,在一座面积不大的殡仪馆小厅内。
——社区所组织的一场小型追悼会姑且是在这里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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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追悼会是从早上九点开始的,按照计划时间持续一个半小时,进行到十点半就结束。
这样一来火化师傅完工后大概也就才十一点半,刚好能赶上中午饭点。
很方便。
厅的面积很小,只有几十平见方;而整个时间段中陆陆续续前来的加起来不过寥寥数名的来客,更是连房内一共摆出的十几把塑料椅子都坐不满,整个厅内完全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
而这些前来参加追悼的几位老人,有的看上去垂垂老矣,有的看上去则还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在来了后也不过只是上前看了几眼,然后便到一边互相攀谈些什么去了。
房间后面倒是一直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在招呼着现场为数不多的人。不过他也并没有穿白孝服。
看得出来,被追悼的对象不仅没什么亲人,应该人缘也不是很好……
这让整个流程变得更像是一场公益活动,更像是一场类似组织初中生去敬老院瞎折腾的什么公共活动。
像是无人光顾的饭店,像是奇怪仪式的现场,就是不太像一场目的是一起追悼什么人的什么会。
明明场面说严肃吧,其实也还是挺严肃的。
从门口望向大厅:
黑白色的遗像挂在墙上,下面就是摆着的冰棺;而房内唢呐、二胡、笙的声音杂糅在一起,看来台旁有一只小乐队正在演奏着哀乐……
……怎么可能有乐队。
音乐的来源位于房间的两角、墙上廉价的扬声器中。而透过其振动,撑死只有64kbps的廉价哀乐正乌拉拉播放着,让房间十分嘈杂。
大概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给音源更新换代的缘故吧,喇叭里正在播放着的这个mp3文件和控制它的XP系统一样,仍然停留在十多年前。
富有时代感?
亦或者说是定格在了遥远的过去?
既然死者就是被定格在了过去的人,那么这样一来好像也正契合这场廉价而简陋的追悼会,也刚好,拿来追悼什么人的什么廉价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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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哀乐吧,死人听不到,活人不爱听。
但这里的大家好像早就都习惯了,都打心里认为,这哀乐就该轰隆隆的,乱糟糟的;就该是这样的呕哑嘲哳,这么的喧嚣刺耳。
习惯成了自然后,自然便成了习俗,最后就化成了一种文化。
丧葬的文化。
死人是素来不用为葬礼的繁复而担忧的,毕竟只需要躺平就是了。所以葬礼可以说自古一直以来,都是一种只折腾活人的事务。
可能也正是因此吧,如果对丧葬文化进行一定的考究,便不难发现,在现代以来,葬礼的复杂程度一直有呈现出越来越简化的趋势。
一开始时,人们大多都是土葬,还要把棺材摆着,让一群儿女孙辈围着披麻戴孝、守夜哀哭;等够了日子,便一群人白压压的簇拥着棺木,送到自家的土地里,在乡野风水师的指点下,于某个位置部署变成一个小坟包。
而现在?
放公墓里,前前后后上下左右跟储物柜一样,也就节日时过去清扫一下,甚至本人都不再回来,只是每年花钱雇人打扫一两次就行了。
墓碑底下尸体都不一定还有,没准埋着的只是一个装着点灰的盒子罢了。
人烧出来的灰毕竟是有很多的,而从火葬场挑出来的骨灰也只有其中一部分而已,留个纪念而已。倘若你仍然将其视作是“自己”的身体的残留话,那么你的后人在祭祀着的,是五分之一的你吗?
而且啊,虽说人们总是喜欢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吧。但是就算是传统乡村土葬那样埋好了,这种分立的个人坟墓其实持续性还是很难以保证的,估计不少人这安也安不了多少年。
在农村人口净流出,城市化不断推进的时代中,往往在经过三代人后,曾经的什么祖坟便会逐渐荒废在田野中。
这个进展通常和家族的人丁繁荣度、组织度、传统伦理责任感接受度有关,一般而言如果是赶上了两代独生的话,那对再往上一辈的祖辈的忘却进度想必是快的离谱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出时间每年都开上车,压着土路回到落后的村镇县里,去找到那一口土包,然后一阵顶礼膜拜的。
对逝者的纪念在一代人之后便会变成彻底的负担,作为费时费力的仪式,化作一副无形的枷锁。
那是在这个追求流通、追求信息化和繁荣的时代中,难以跟上时代速度的一副名为土地、家族的枷锁。
当然,至于三代以来纯粹的城市居民来说,情况肯定还是略有不同的。不过相差的也不会太多就是了——不妨仔细回忆一下自己四辈前的祖宗如今身在何方。
祭祀的对象是死人,负责祭祀的人是活人。而生活的水平,教育的水平也会不断提高,人们的价值观生死观也自然会随之发生改变。
尤其是,倘若人们生活在一个,活着比死亡更加麻烦的环境中时……
人们会不再将死亡神圣化,自然曾经的许多“讲究”,“避讳”也就会慢慢的不再被认真对待了。
什么时候起,看向手中的巨额纸币越来越多的是觉得调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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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问,死亡是一切的终结吗?
对这个话题的解答和猜想,能够诞生出人类几乎所有的主流宗教。
他们都按照自己的创始人的部分说法,对生老病死给出了一套自己的自圆其说的说法,来解答“是谁,哪来,哪去”的问题。
那与死相对,又该如何定义活着呢?
有一句话说,“活着就是迈向死亡”。虽然略施偏颇,但是也不为是一种解释。
死亡前,我们在活着;那活着前,我们又是什么;死亡后,我们又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从虚无诞生,又终究回归虚无……
也许与其说人是会思考的苇草,不如说是简谐振动的一个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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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外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正蹲着胡思乱想发呆的少女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挂在一旁不远处的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
差不多快了。
她想到。
……
……
“来来来,慢点慢点。”
穿着深色工服的中年男人招呼着身旁的几个人年轻人。
伴随着不明显的咣当一声,从灵车上卸下来的简单棺木总算是在台子上放好了。
作为将尸体推入火炉前的最后一道手续,他需要领着自己的两三个徒弟完成给尸体处理的任务。
人类的尸体虽说基本都是可燃的吧,但是从外部慢慢烧成灰的话还是需要挺长时间的。因此为了节省燃料和公共资源,所以需要在一些部位开洞,往里灌油,必要时也需要对一些地方进行切割,方便一会燃烧干净。
这一操作自然是在家属告别遗体后进行的,某种意义上,他们才可谓是最后见死者一面的人。
而带着几分麻木与职业感,老师傅打点起一旁台子上的家伙,准备今天的又一场工作。
“师傅!”
徒弟的声音在另一旁响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耐烦的回道,“怎么了?”
“你…您过来看!”
刚掀开了棺木的徒弟呆在了那里,不断向他招手说道。
他只好先走过去,打算瞧瞧这家伙到底发现了什么。
而很快,凑过去后的他也呆在了那里,正如一旁围上来的其他几个人一样。
一眼看去——
——宽大的棺材中,哪里有什么尸体。
装在里面的,不过只有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粗杨树木头,与十几根细树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