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6年10月的欧丝拿斯,已经25岁,是堂堂正正的一国之主了。他脸上还有几道伤痕,这些年的动荡岁月,令他变得更为成熟稳重,也更加坚定了。欧诺弥亚可以做到,他可以做到,欧丝拿斯如此坚信着。
欧诺弥亚平稳下来之后,欧丝拿斯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遗嘱,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有两任妻子,均为王室亲血,名正言顺的皇后,要说血统不纯,勉强算是。但要说私生子,那就言过了,父亲第二任妻子产下他后便去世了,第一任仅有一儿一女,事务繁忙,欧丝拿斯甚至都没来得及娶妻生子,万一自己有个好歹,王位只能顺延到妹妹的七岁儿子身上了,那对他们家族来说可真是个地狱。
所以欧丝拿斯想找回自己的这个弟弟,一是血脉相连,二是以备不时之需。
欧丝拿斯第一次见到欧丝托斯时,记忆瞬间就回到了七年前的自己,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丽尊贵,却长得与自己极其神似的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弟弟,我来接你了。”欧丝拿斯没有顾及自己的身份,紧紧抱住欧丝托斯,就这样,欧丝托斯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有人跟我说过,是我害死了母亲,害死了一位大爱无疆的好皇后...我说去你的,那这么说我是王子咯?王子怎么会在酒吧跟你们扯皮?!然后他们就哈哈大笑,纷纷附和。”欧丝托斯有些唏嘘的感慨自己在酒吧打工的日子,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王室贵族的弃子。
他也不知道那些老爷为何要放逐他,十几年过去了,他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国王突然跑到他面前,抱着他喊弟弟,颇有种命运弄人的戏谑感。
欧丝拿斯无奈笑了笑,他取出一副油画,那是玛娜皇后的画像:“你听到的流言,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玛娜皇后是奥戈阿斯七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前代王室血脉的公主,所以你是我的弟弟,这无可置疑...至于你害死玛娜皇后这一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如果生下你就是罪过,那全天下至少有一半的母亲都有罪。”
这些安慰的话欧丝托斯都没听进去,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这副油画上。画上的女人极具立体感,她高贵美艳,绽放着自信且柔和的微笑,那笑容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心,美眸中流转的涟漪,又不失成熟,怀中抱着一只尊贵的波斯猫,更添三分娇艳。
华贵长裙在身,她目视前方,自信微笑,任谁看了这幅画都会拍手称绝。
“好漂亮的女人啊...”欧丝托斯痴痴的看着这幅画,他从未见过自己母亲,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皇室王子,贵族血统,画中这位尊贵艳丽的女子,是他的生母,她就在自己眼前,可欧丝托斯却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触及。
小心翼翼的放下画像,欧丝托斯回忆起某些记忆碎片:“我听说过母亲的事迹,她经常会发放食物给民众,还答应了他们,一定还他们一个安稳强大的家园,她还有一支白色军团,象征正义与审判,叫...”
“狄刻。”欧丝拿斯补充道。他当然熟悉狄刻团,这支军团是玛娜家族过往辉煌的象征,它是皇室瑰宝,也是欧丝拿斯最喜欢的军团。
狄刻团就跟玛娜皇后一样,有着博爱仁慈,对敌人也会毫不留情降下正义审判的特质,没有狄刻团,欧丝拿斯就没有资本坐上王座。
相比起这个国王哥哥,欧丝托斯就没那么多感触了:“对,狄刻军团。多亏了他们,我们的小镇在最危险的那几年都安然无恙嘞。”
求得一世安稳,终日碌碌匆忙,生儿育女,这便是当下欧诺弥亚子民的唯一愿望。
战争来来去去,践踏的终归是民众,欧丝拿斯憎恨权力,更憎恨为之扭曲的贪婪之人。
欧丝拿斯很畏惧,他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分量,王冠也愈发沉重。他曾经奢求渴望着自己能够完全掌握欧诺弥亚,当他真正拥有时,却又突然迷茫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欧诺弥亚的困境依旧没有改变,如果仅仅是平息叛乱,铲除掉蛀虫,那是远远不够的,等他死后,叛乱依旧会再起,蛀虫依旧会滋生,周而复始,永无停息。
历史就是一个圆环,欧丝拿斯越靠近它的终点,就会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没动过。
他,很迷茫。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能力极限终于此了,他对欧诺弥亚未来根本没有一个良好的愿景,他跳不出这个框架,就像奥戈阿斯家族的诅咒那般,无论它如何繁华,终究衰落,起起伏伏,仅此而已。
“光是发放食物,只是饮鸩止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的弟弟,你知道,我们的国家之前一直都处在悬崖边缘吧?”欧丝拿斯没有人可以倾诉,他身边的人才,在这七年间十去七八,忠臣老臣也相继去世,他们之中有的很幸运看到了欧诺弥亚再度崛起的那天,更多的,则是死在了第N次循环的内战叛乱上。
欧丝拿斯成熟稳重的心境,导致他不会轻易与人袒露心声,即便是亲人,他们没有恶意,也会被怀揣恶意的人利用。越是亲密的人,越是要远离,这也是,这顶王冠的诅咒。但不知为何,欧丝拿斯觉得这个素未谋面,却血浓于水的弟弟,值得托付,值得他袒露。
“悬崖边缘?您...哥哥也太乐观了,我一直都觉得,我们已经在地狱了。饥饿的人们,疯狂的人们,失去理智的人们,地狱...”欧丝托斯抿着嘴,沉默了起来。他所处的小镇有狄刻团守护尚且如地狱,他都不敢想象其他地方这些日子会是什么场景。
见得多了,欧丝拿斯也趋于麻木了,他所要做的,就是把欧诺弥亚从地狱拉回人间,别人可以感伤,可以绝望,他不可以。
“生存,才是生物的第一本能。王国的本质,是无法满足生存的弱小人们,寻求强者庇佑,以求生存的象征和代表,王冠不应该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统治工具,而是象征强弱互补互助的一个平衡圆环支柱。
所谓王冠,要有人承认它才有力量,没人承认,它就是块破铁啊...”欧丝拿斯主动摘下王冠,将它摆在欧丝托斯的面前。
他语重心长且带着至高觉悟的这番话,震撼了欧丝托斯一生,成为了其思想觉醒的契机。后来的日子里,欧丝托斯也一直贯彻哥哥的这番话,并将它传承,融入了整个欧诺弥亚,他相信,未来一定会出现能够彻底舍弃掉这顶王冠的人,不是他的孩子,就是受他影响的新时代骄子。
若干年后的欧丝托斯,第一次见到梅蒂丝时,他便完全震惊了。他在梅蒂丝身上看到了自己哥哥曾经的影子,那是他一生的遗憾,也是永远的伤痛,所以他干脆了当,也史无前例的信任了一个外乡人。正是他这份信任,给了欧诺弥亚二度重生的机会。
“哥哥,不会怪那些人们吗?他们可是做了许多反抗王室的事情啊,他们连士兵都杀过,我不好说这是什么,但这...”
"弟弟,你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你最有发言权,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变得疯狂?"
“饥饿,寒冷,绝望...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我们看不到光芒,眼前只有黑暗,所以自甘堕落,可即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空腹所带来的绝望,会将仅存的理智也吞噬,让他们变成疯狂的魔鬼...”
“对...”
“他们只是想吃饱饭啊,弟弟...你知道我刚掌权哪会是什么样吗?财务大臣第一个跟我汇报的事情是国库不足,需要从其他地方抽调补充,你猜怎么着?他说的不足,是指除开王都百万人口六个月,还能供三座城市五百万人整整两个月口粮的程度!
他们竟然还用满桌的酒和食物在我房间,任由它们溃败腐烂,只是为了谄媚我,让我回去第一时间能看到他们的贡献...烂透了,王都里的那群狗东西,就像那些腐烂的水果一样,从头到尾都烂透了。”
“我...我不明白,哥哥...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你是怎么吃坏苹果的?”
“看烂的透不透咯,如果烂透了,哪怕只剩下核也能吮一吮,没烂透就走大运了,掰掉坏的剩下一样新鲜多汁。”
“正确。王国是人组成的,它跟苹果一样,又不一样,苹果坏掉多少只能丢掉多少,它的质量是不会变得;但是王国的质量会变,把坏掉的部分去掉,它很快就能长出新的来,甚至比之前更好,更完美。”
经过这一番谈话下来,两兄弟对彼此都有了深刻的了解和认知,也许这就是血脉亲情的神奇力量,欧丝拿斯在自己弟弟身上,看到了赋予欧诺弥亚新生命的潜质,他不可以,他只是医生,医生能够救人性命,但改变不了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本质。
欧丝托斯在民间摸爬滚打,见识过人间炼狱,比他这个在温室成长,只懂得医治浅层问题的死书生强太多了。欧诺弥亚想打破历史循环,非他不可。
“呵呵...”欧丝托斯看着哥哥信任且深远的眼神,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欧丝拿斯不懂:“你笑什么?”
“我在想,哥哥好歹是一国之主,为什么思维逻辑跟我这种夹缝中求存的小人会如此相似。”
“那你觉得王应该怎么样?”
“换我肯定每天酒饱饭足思香春咯~”
面对弟弟非标准答案的错误回答,欧丝拿斯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会是个好国王的。”
这下换欧丝托斯懵了,这可是他的真心话:“为什么?我哪一点像好国王了?”
“你哪都像,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你是我弟弟,你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知道了...”欧丝拿斯赤诚温和的目光,彻底融化了欧丝托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亲情的温暖,他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能无条件,无理由给予他想要的一切,无条件信任,包容他任何缺点与想法。
“跟我一起建设我们的家园吧,弟弟。我需要像你这样的可靠帮手,周围尽是些杀不尽的豺狼虎豹,有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很安心。”欧丝拿斯终于发出了正式邀请,他非得要这个弟弟辅佐不可,没有他,自己只能吊着欧诺弥亚,让她苟延残喘而已。
“我...对政事不感兴趣,对环境和海域倒是有些兴趣,而且...我就一小人,满奶都是脑子,严肃正经的差我干不来的。”
“没事啊,你就每天吃喝玩乐,不用关心王国大事,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我叫了你,你就必须答应,不管是什么事。”
“要我去死呢?”
“那你也得去。”
话已至此,无需多说。欧丝托斯认真的点头回应了:“行吧...至少也算快活过,死而无憾了。”
“放心吧弟弟,我是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欧丝拿斯拥抱了他,并在心中发下誓言。
“那我...”迫不及待的欧丝托斯,已经做好了暴饮暴食的准备,那是他一生的愿望,是他曾经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唯有这个,是一定要满足才能瞑目的愿望。
刚想允诺,欧丝拿斯又想起了什么:“东西的话可以随便吃...哦,不,不要随便吃,我晚点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你要什么吃的都找他,千万别乱吃,你懂我意思。”
“什么吃的...都可以?”欧丝托斯腼腆的问道,欧丝托斯只是无奈地笑着答应,“都可以。”
....
看到这的塔兰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因为在她所知道的所有历史中,欧丝拿斯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她的这个叔叔,可以说开创了欧诺弥亚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
虽说比起后来的侄子,还是差了些。
欧丝托斯从来没谈过自己哥哥,也没有人会傻到去追问,哪怕是孩童时代,他的几个孩子也没有傻到会去触父亲的逆鳞。
塔兰特对自己叔叔的认知,很大程度来源于自己父亲的口述与记载文献,而欧丝托斯在她心目中是绝对权威的存在,她从没质疑过,文献中记载的也大多跟这本书对得上,只是细节天差地别。
欧丝拿斯像极了那个时代的梅蒂丝,他一个皇室王子,从小就为民为国着想,没有屈服于规则,也没有沉迷于权力,矜矜业业,生怕怠慢亵职,敢在第一次掌权就怒怼群臣,将王座与权威踩在脚下,并放下豪言壮语,最终实现。
他还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和手段能力,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都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巅峰者,说是千古一王一点也不为过。塔兰特知道欧诺弥亚之前很萎靡,一直没有起色,她也知道欧丝拿斯有过一段辉煌历史。
可有关于他辉煌战绩的记载,几乎都“消失”了,欧丝拿斯性情大变,转为疯狂暴君的记载,倒是随手可翻。
“如果说这是真实的,那父亲应该是最了解叔叔的人,就算是后期性情大变,也应该说清楚缘由才是啊,可是为什么...”塔兰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她飞快的翻阅书籍,将其翻到最后一页。
她看到了结语上,由两个笔迹联合署名的几行字。
【无论再过多久,有些东西就是不会变得。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我们所付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此时此刻,这终极一战。】
【会有正义的,谁对谁错,总有一天会知晓的,真理就是真理,它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歪曲。坚定我们的道路,贯彻我们的信仰,未来是属于你们的。原谅我这个无能的父亲吧,如此大任竟交给你这般纤柔之手...我爱你,我的孩子,我永远爱你,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默念着我的名字,因为...】
【我永远在注视着你】
这句话后面还有一个不一样的笔迹写道:【更正,是我们】
末尾的结语,彻底冲碎了塔兰特的世界。
塔兰特只觉得大脑瞬间涌入无数的记忆碎片,过往记忆被一一串联,所有的碎片自动合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图。
【塔兰特,欧诺弥亚未来会变得更好吗?在这个延续了数千年的腐朽框架下,无限重复的历史悲剧圆环,能有希望终止吗?】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啊...】
【我会守护好欧诺弥亚,守护好你们的,不惜一切代价】
【艾尔尤是个好国王,但他不是一位好君王,温和的手段是拯救不了欧诺弥亚,她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对不起,父亲,艾尔尤,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呜呜呜...】
【梅蒂丝...原来那个人是她,不是我...那我亲手杀掉父亲和弟弟的意义是什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毁灭,破坏!!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意义上摧毁这个破烂的框架,在这个框架之下,我们永远只能原地打转。梅蒂丝,你得负起责任啊...这是我能为欧诺弥亚,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跟我一同埋葬于这腐朽大殿之下吧,诸君。欧诺弥亚的新时代,不需要我们这些腐烂的蛆虫。】
【时代在前进,坚定意志,不要回头,前进!前进!前进!为了欧诺弥亚!我们必须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就是...你们对待家人的方式吗?真是...不负责任的亲人...”塔兰特呆在空荡荡的旧日王宫大殿,手中承载真理的载体滑落。
她仰望苍穹天际,目光透过月光,穿过夜空繁星,最终定格在一片苍茫银河之间。
星星连成了线,线编织出了一副画,她就站在此地,仰望那副由欧诺弥亚历史所编织的真理之空,以及前辈、同伴、战友、盟友、家人为她指明的唯一道路。
终是,明悟。
那一夜,欧诺弥亚全境一向平静的大海咆哮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