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人渣!”
在安洁忒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被保姆所虐待的种种往事时,安定舟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变得难看,直到最后在勃然大怒中拍案而起,手中的玻璃杯飞出去碎了一地,拳头攥得嘎嘎直响:“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我就去找她,把这件事情好好审问明白!”
“陈鼎新已经死了,爸爸,”棕色短发小萝莉看出了自己的父亲已经陷入到了最亲近之人被伤害后那源自本能的狂暴和怒火中,“我摧毁避难所投奔魔法少女自由联盟的那一天,已经将她还有另外几个同党残忍地杀死了。”
“啊,对…”经过女儿这么一提醒,老人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早已过去,于是缓缓地坐了下来,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布上了一层悲凉和哀伤,“死得…死得好啊,好啊。”
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因此相信唯有用法律而不是私刑去惩戒凶手才是正义的真正执行,但是在自己最是疼爱的女儿饱受如此折磨的情况下,愤怒显然主宰着上风,将所谓的理性吞噬得一干二净。
更不要说,以往的法律已经不再使用于这个魔怔的世界,拿出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一个父亲,一个爱自己孩子的父亲,能够为女儿付出多少?
自己的生命或许是最好的答案,但绝对不是能够达到的最高上限。
安定舟舀起了一勺凉拌蚂蚁蛋送到口中,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冷静终于回归了以后,笼罩着心头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一个曾经获得世界粮食奖的国之大师,一个备受高层领导看重和同领域学者尊敬的转基因粮食之父,一个将无数贫困人口从饥饿中拯救出来的英雄,却无法保护好自己唯一的女儿,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无法打造一个温馨的家庭。
“小忒,”他艰难地咽下了口中凉飕飕的蚂蚁蛋,那品尝起来丝滑可口的美食现在却是那么地难以下咽,“我有一句话已经说了很多很多遍,我还会继续在现在说出来: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因为,因为忙于事业,忽视了你,甚至还眼瞎地聘请了那么一个恶魔将你进一步推向了深渊…”
“爸爸,”安洁忒放下了嘴边的小米粥,顶着碗里面的蚯蚓干发愣,“拯救世界,真的比我还要重要么?”
“……”安定舟的喉结蠕动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努力下咽着嘴里的食物还是想要说出些什么。
在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讨厌你,爸爸,我真的很讨厌你,”小萝莉的那没有修复完成的手骨有些笨拙地操纵着筷子,给自己送上了一块烤得刚刚好的肥嫩蜘蛛,“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出现,任由我在黑暗中沉沦,忍受着来自陈鼎新的冷言蜚语和恶毒殴打。我一直在等你,爸爸,我一直在等你将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每一次你回家的时候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希望爸爸你能够察觉出一些异样,希望爸爸你能够化身童话书里的英雄,打败那个魔鬼将我拯救出来。”
老人对这般对话很早很早就有所准备了,但是在当场听到那个本应该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女儿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后,依旧是仿佛被人用大铁锤狠狠击打在胸部一样,心痛得不能呼吸。
他竭力咬着嘴唇,却无法阻止泪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颊上一滴一滴地滑落。
道歉啊道歉。
他当然可以道歉一年、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可是再多的对不起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悲剧,都无法愈合女儿那颗已经支离破碎、冰冷得宛如西伯利亚寒风的内心,都无法打破两人之间筑起的那一道厚重而可悲的屏障。
“但是我更讨厌现在的自己。”
话锋的转变是那么地突然,以至于沉浸在自责中的老人过了好几秒才注意到内容的不对劲,猛地一抬头,发现对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已经布满泪痕:“我同样讨厌现在这个讨厌爸爸的自己。
我知道爸爸,我知道你是在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奋斗,为了拯救世界而奋斗,为了让更多和我一样的孩子能够吃饱饭而奋斗。能拥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爸爸,我很开心,也很骄傲,不然也不会在恰斯卡居住的时候经常和其他魔法少女吹嘘爸爸你曾经立下的丰功伟业。
以前的我可能单纯只是为了虚荣心和显摆,想要将其他的魔法少女给比下去。但是在遇到了首长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这般壮举的伟大之处——只有像爸爸和首长那样胸怀天下的英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伟人。
但也同样,是我所不配得到的存在。
越是懂得爸爸为这个世界所奉献的一切,我就越是讨厌这样的爸爸,讨厌这个世界将原本应该只属于我的爸爸给抢走——很自私对吧?很卑鄙对吧?我也是这么想我自己的。
和首长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明明只想独占首长,明明只想和崇拜的英雄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却反而成为了首长的累赘,三番五次地在拖她的后腿,以自己的任性阻碍着银滨市的重建。
以前看到的童话书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忍让和牺牲是传统美德,是成为一个乖巧孩子都必备的品性——可是,可是我不想当这么一个乖孩子啊!我不想忍受一个人独处的悲伤啊!我不想在那个恶魔的胁迫下过着每天战战兢兢的生活啊!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幸福,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快乐,哪怕是,哪怕是因此要以一己之力阻碍你们这些伟人去拯救世界……”
安洁忒的声音从一开始低声的哽咽逐渐过渡到哭泣,直到最后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嚎,任由晶莹的泪花漫天飞舞,就连在食堂另一头隔间里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清洗餐具的工作,用胳膊使劲地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眶。
“这也太不懂事了吧?”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将擦干净的盘子放入消毒柜中,一脸鄙夷和轻蔑:“为国奉献的转基因粮食之父却生出了这么一个思想品德败坏的女儿,真是丢人。”
然后他就被同伴狠狠地瞪了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那你九岁的时候在做啥?”
“不过没关系呢。”
安洁忒不知道自己声音过大,以至于让原本不是为了偷听只是在正常工作的其他人听见了对话内容。
她用手骨拿起了一块从身上脱落的绷带擦掉了眼泪:“因为我已经做出决定了啊,不会再给爸爸还有首长添乱了,不会再让自己的任性和自私伤害到更多人了。
我讨厌选择去拯救世界而不是自己的爸爸,但是也很为这样的爸爸而骄傲,所以不会再让爸爸受到更多伤害了。
所以,爸爸,请允许我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吧。
等和爸爸你吃完了这顿饭以后,我就和首长道别,然后便启程离开返回恰斯卡,和银滨市从此一刀两断,彼此之间再也不作任何来往。
不过我要带上小羽,作为自己最后的任性和自私——当然,肯定会对首长许下承诺,照顾好她的干妹妹的,毕竟我的眼里,也只剩下她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成为和首长相匹配的完美新娘,但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想要过平静生活的庸才,脑海里装不下任何宏伟的理想。这样的我待在你们身边、待在银滨市里头也只会造成更多麻烦吧?毕竟我已经看得出来,首长只是为了不让我堕落成为伪神,才选择和我交往的——当然,她待我很好很好,只是我不能再让首长为了我牺牲更多了。
我想,可能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吧,这样就不会拖累爸爸了,就可以让爸爸完全沉浸在事业中不用分心了,就可以不会让爸爸因为照顾我而让世界上其他人挨饿了——反正我这种唐氏综合征就是夭折的命运,就是给他人添堵的命运。”
她将碗里的蚯蚓干配小米粥一饮而尽。
“爸爸的愧疚,我已经感受到了。首长的爱意,我也已经品味到了。你们为我做出那么多的牺牲,现在该轮到我了。
请忘记我吧,爸爸,我不值得你再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思绪了——毕竟报效祖国、拯救世界、实现崇高理想才更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因为坐在对面的老人已经发了疯一样地扑过来,紧紧将自己搂在了怀里头,连缠在身上的石膏和绷带都直接忽视了。
“傻丫头,”安定舟的声音是那么地哽咽,甚至于需要一刻不停地吸溜着鼻子才能维持住表情,“说什么蠢话呢,傻丫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根本就不需要自责。真正犯下错误的是爸爸还有陈鼎新,爸爸因为没有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疏忽了你,而那个恶魔保姆则利用爸爸犯下的错误,将你一步一步逼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国家效力当然很重要,为了让更多人吃上饱饭确实很重要,但是它们和你是一样重要的!我为什么要奉献自己?我为什么要拯救世界?我为什么这么一把年纪不退休而是依旧在田地里努力工作?当然是为了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可是,可是这不是我因此而将你遗忘的缘故啊!”
“所以…”安洁忒没有反抗,没有回避,而是迎接着来自父亲的久违拥抱——上一次这么做,还是父女二人在战场重逢的时候,“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你会选择我,对么?”
“不,我会两个都要,”老人抚摸着女儿那柔顺细腻的棕色短发,“我不会再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而是会分出一半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为你朗读童话,带你出去玩耍,帮你培养兴趣,带你体验人间的美好,哪怕因为病症的缘故而无比短暂。
拯救世界和让女儿过得幸福,从来就不应该是互相冲突的命题,更不要说我从事的不是那种需要抛妻弃子隐姓埋名的机密工作——这是爸爸所犯下的不可饶恕错误。
自私和任性什么的,只是因为你太缺爱了,并不是什么需要被唾弃的事物。这些都是爸爸没有好好陪你的缘故,都是放任那个恶魔折磨你所酿造的后果,还有的是机会去弥补、去修复、去愈合,而且是让我为你亲手这么做。
随便讨厌爸爸吧,犯下错误的爸爸也确实应该被这样讨厌。但是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哪怕是憎恨我、嫌弃我、永远不会原谅我,也请给我一个弥补裂痕的机会,还你一个欠缺已久的童年,好么?真正将你教育成一个优秀的孩子,好么?不要再说出什么为了不当我的累赘就断绝父女关系的傻话,好么?一次机会,就一次…真的就一次……”
“爸爸…”被搂在怀里的小萝莉感受着父亲那温暖的怀抱和憔悴的身躯,终于是崩溃了,将脑袋埋进去嚎啕大哭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让你受苦了,女儿,让你受苦了,”厚重的石膏和绷带并不能阻止老泪纵横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抚摸那瘦小的身躯,“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都是我的不好,都是我的不好…”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情绪尽情的发泄了出来,就连根本就没吃几口的夜宵都不管不顾,任由它们凉了下去,甚至于一不小心将一柄搪瓷勺子撞到地上摔成两半。
一同碎掉的,还有两人之间那厚重而冰冷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