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忒?小忒??小忒?!”
安定舟疯狂地拨开了面前厚重的人群,话语里夹杂着抑制不住地颤音。
周围的人群无言地为他让出一条路,用饱含同情与怜悯的神态看着这位两翼已经鬓白的老人。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工整地刻着‘安洁忒’三个字、生卒年月日以及最后的遗言:
抱歉,爸爸,小羽,小忒要爽约了呢。
“您的女儿英勇地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为我挡住了银滨市联盟疯狂的进攻,”金娥丽丝双手插兜,侧身站在墓碑的旁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是让人窒息的话语:“我欠她一条命,永远欠她一条命,因此也绝对不会辜负她用生命换来的这次机会,定会坚定不移地行进在重建银滨市的道路上,绝对不会停下来。”
安定舟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跪倒在墓碑前,用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光滑而冰冷的石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女儿的小名,任由浑浊的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一滴一滴打湿了身下的土地。
世界啊,你明明正在被金黄色的温暖太阳所沐浴着,却为何如此寒冷、如此昏暗、如此无情?
明明…明明已经在信里约定好的,要在战役结束后一同共进晚餐的,为什么…为什么……
!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发现自己正趴在宿舍里头,手中握着一颗还没有叠完的星星,背后则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端起旁边的玻璃杯将里面的温水一饮而尽,顺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脏。
虽然身体还算健朗,但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受到过多的惊吓总是会有引起心脏病的风险。
几点了?
他将目光投向了放在旁边的耳机,然后在全息窗口上看见了大大的四个数字:23:51。
已经这么晚了么?
记得傍晚时分,一名彼此之间挺熟悉的警卫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告诉说安洁忒希望能够依旧按照信封上的内容,在今天午夜两个人一起在食堂里面吃饭。而听到这个消息的自己在第一时间便丢下了还没吃上几口的晚饭,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房间里头,拿出厚厚的一叠荧光纸,开始用文工团在昨天教导的方法尝试着叠星星。
一开始还比较由于比较生疏而显得笨拙,失败了大概十几次,不过后来就越变越快,但是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便趴在了桌上准备小憩一下。
然后就做了那个噩梦,那个无比逼真的噩梦,以至于直到苏醒后的现在依旧能够回忆出所有的细节——包括石碑上那冷冰冰的触感。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某个平行世界里真正发生过一样。
差不多已经午夜,该动身了。
折了一百多颗星星,希望她能够喜欢吧。
站起来的安定舟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件外套,而桌上也则放着一个塞满了星星的超大瓶子。
上面还用纸条贴了一段话,笔迹是那么地娟秀而熟悉:去吧,亲爱的,和咱们的女儿好好吃一顿晚饭吧。
老人的目光变得柔和,然后走到已经在床上睡着的安洁莉卡,俯下身在额头上轻吻了一口。
他披上夹克,抱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纸星星离开了宿舍。
食堂说是食堂,其实也就是几个大帐篷而已,为了照顾三班倒的共同体党员而选择了全天候开放。
正常情况下的午夜还是会有一些人吃饭的,只不过大部分人力已经被抽调出去参加车队,前去援助那些正在从遭受核弹轰击的银滨市中逃出来的民众,因此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伽马区士兵驻守在入口处,并为安定舟拉开了帐篷门。
老人一进帐篷,先是在过于亮堂的白炽灯照耀下眯起眼睛,等过了几秒适应光线的强度后方才看清里面的样子。
食堂正中间的一张长桌子上却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满汉全席——炭烤毛毛虫、蚯蚓干配小米粥、油炸竹虫、凉拌蚂蚁蛋、煎蜂蛹、红烧蚂蚱,甚至还有一些水煮白菜和面饼——可以说是如今条件下共同体党能够提供的最佳菜肴了。
虽然品种看上去繁多,但是毕竟只是双人餐,所以每样都只有一小盘,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浪费。
安洁忒坐在桌子旁边的轮椅上,也不知道已经等待了多久。
相比之前,她的身上又多了更加厚重的石膏和绷带,把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密不透风,宛如一具木乃伊,只有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露在外面,在沉默中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旁边一名食堂工作人员在放置好碗筷后悄无声息地从另外一道门中退了出去,离开前还偷偷对安定舟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以示加油。
除此之外,偌大的食堂再无一人。
老人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抱着怀中的大罐子,一步一步地来到女儿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胳膊在轻微颤抖。
“…我和你的安洁莉卡阿姨,叠了些星星,”安定舟张了张嘴,肌肉蠕动了十几秒后方才有些结巴地吐出了第一句话,然后有些局促地将大瓶子放在棕色短发小萝莉的餐盘旁边,“以前,我听陈阿姨说,你经常喜欢晚上一个人趴在窗户的栏杆上看着外面的点点繁星,怎么哄都不愿意睡觉,所以特地淘了一整套的天文学插图本邮寄到家里——也不知道…现在…你…究竟还,还会不会对星星产生兴趣。”
安洁忒没有任何回复,只是静静地望向了老人,那倒映着天花板白炽灯的眼睛里无法读出任何的情绪。
“…陈阿姨也跟我说过,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经常沉浸在折纸的世界中不可自拔,所以就想,你会不会对这方面什么的也感兴趣,”安定舟努力地带动着话题,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活跃一下父女之间僵硬无比的气氛,“但是感觉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委托陈阿姨多带你去上课外美术班,希望能够引发你在那方面的兴趣。”
小萝莉依旧是一言不发,宛如一尊雕像一样坐在轮椅上,要不是露在外头的眼睛一眨一眨,大概是分辨不出是个活人的。
“…哦,对了,我,我还记得你陈阿姨说过,你对珍珠一类的东西感兴趣,非常喜欢将它们放在手心里头把玩,”老人在平日里面对下属时基本都是慈祥和蔼,但在面对唯一的女儿时却是那么地手足无措,紧张得宛如初次上台面对黑压压观众的演讲家,“就在出差考察国外的农田时于当地买了一些精美的珠子邮寄了回去,希望能够至少让你变得开心一些。
我知道,唐氏综合征几乎是等同于绝症,能够活过2岁就是谢天谢地,但是…我,我不想放弃你。尽管很多同事包括上司都在劝我,但是每次看见你的照片都意识到,你和婉宁是真的,真的好像啊,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尤其是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婉宁的眼睛啊。
你是我和婉宁之间唯一的结晶,我已经失去了她,我,我不想再失去你,所以才想竭尽全力,希望能够让你度过一个充实而快乐的童年。却是忘了,对于孩子来说,来自亲人的陪伴可能才是…”
“我的所有一切,都是经过陈鼎新讲给你的么?”安洁忒终于开口了,稚嫩的音调里满是反差极大的冷静,“有没有关于我的事情,是爸爸你亲眼看见的,而不是从她口出说出来的么?”
“……”安定舟正在陷入深深的惭愧和自责中:没有亲自陪伴在女儿的身边,从而酿造了一个孤独的童年。但是在听到对方的话语后却是呆在了原地。
她直接叫出了保姆的名字,而且说出来的时候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不对劲。
“爸爸,”小萝莉闭上了眼睛,背后伸出两根纤细而布满裂痕的手骨,一根拿起了一串毛毛虫,另一根则扒开了嘴边的绷带将刚出炉的新鲜食物送入嘴中,“陈鼎新她,将那些天文读物全部扔到了垃圾桶里,独占了所有的珍珠并系在她自己的脖子上,也从来没有带我出去上过什么课外美术班,想来那些钱也全都独吞了吧?”
这回轮到老人愣在了原地,下巴几乎就要掉到了地上。
“吃饭吧,爸爸,”安洁忒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朝向了桌子,“咱们慢慢吃,慢慢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