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添睁开眼睛,慵懒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早在一旁等候的丫鬟立马捧着衣服过来帮她更衣。家里雇的厨子也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吃了早饭,苏添被刘管家直接摁进了书房,苦着脸练了一天字。其实苏添并不讨厌练字,自幼父亲就请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弹琴作画,甚至先生还觉得她有灵性,教她赋诗作对。
只不过父亲前些日子去苏渚述职了,父亲作为江郡总督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赶去苏渚向朝廷述职。父亲曾经跟她说过,别说是苏渚,就是整个亓国同大炎的疆域比起来都只是海中一粟,然而父亲每次去述职,一来一回总要花个几天甚至是十几天。母亲过世后,父亲第一次外出述职时,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家里,以为被父母抛弃的她几天不吃不喝直接晕厥过去,属实把刘管家折磨得不轻,记得那次父亲回来时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后来,她逐渐习惯了一年里总有那么几天父亲不在家,也明白了父亲只是出去办些事情,早晚还会回来。
刘管家待她很好,从小父亲忙时刘管家总是会带着她出了苏宅去晚市上玩,给她买鹦鹉,有时候还买雪花酪。不过自从前几年开始,晚市上的人就越来越少,货摊也越来越少,然后就没有晚市了,再后来,干脆午市的人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好像大家都不想要卖东西了。然而这次父亲出行之前就不让她出门了,说是外面最近不太平,现在父亲离开了,刘管家也不让她出门,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只能深居闺房,心里自是苦闷。
又是连着几天过去了,苏添还是一直未能出门,不管她怎么软磨硬泡,苦苦哀求,或者是撒娇耍赖,刘管家就是死死把着大门关。不过她之前隐约听出去买东西的下人偷偷谈到过,现在的东西越来越难买了,那些个商贩一个个都跟要吃人一样。这让她更加好奇了,外面到底成了什么样了?
“喂,阿长,过来一下!”苏添对靠在耳房旁边的壮汉小声招呼道。
阿长是苏家的家丁,也是父亲为自己安排的侍卫,他是刘管家从外面抱回来的弃婴,从小在苏家长大,对自己的父亲很是忠心,因此父亲和刘管家也对他很满意,请了师傅教他习武,自己出生了还叫他做自己的侍卫,不用和其他下人一起干粗活。
“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因为年纪不比苏添大多少,又和她一起长大,私下里阿长倒也没那么拘谨,就只是嘴上说说,没跟其他下人似的点头哈腰的。
“阿长,在家里待那么久了,你不嫌无聊吗?”
“谢小姐关心,我在家里练练功,帮忙做点活挺充实的,不无聊。”阿长呆呆地说道。
“你.......”苏添有些气结,就不知道该相信这人的脑子。
“咳,我知道小姐是想出去的,但是刘管家下过命令了,要保护好小姐,所以还请小姐把玩心收回肚子里去吧。”阿长忽然换了副嘴脸,嬉皮笑脸起来。
“你!油嘴滑舌,神头鬼脸.......”苏添知道自己被调侃,更加气恼了,但是自己还得靠着这大个出去呢。
“可是,阿长我真的很想出去,你就不能帮帮我吗?”苏添央求道。
“那不行,现在外面不太平,我是不可能让小姐去受这个风险的。”
“求你了,阿长,你看我平常也没怎么让你帮我过什么,我爹带好吃的回来了我还想着给你留一些,你就帮我这一回不行吗?”不得不承认,苏家大小姐抱着手臂软声软气哀求的样子确实还是令阿长有些把控不住,想想这位大小姐平日里也没啥大小姐架子,对自己也着实是不错,所以......
“小姐说的也有道理,所以还请小姐不要心急,明天我跟其他人一起出去给小姐买点爱吃的点心和伙食来。”
“你!死脑筋,榆木疙瘩.........”苏添气得直跺脚,她骂了几句,气冲冲地跑开了。阿发得意地咧着嘴,可是他没注意到背对着他的苏添脸上也换上了狡黠的笑容。
次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阿长就带着几个下人赶着驮车出门了。
“大家赶快一点,小姐爱吃莲花酥和雪花酪,集市东边那家卖的最好,晚了就赶不上了。”他对那些下人招呼道。
“好家伙,你这小子,一大早把我们喊起来就是为了买点心去哄小姐开心的?”有个比较年长的下人笑着拍了下他脑袋。
“小姐这几天一直憋在家里,心情不好,我只是想着买点点心来让她心情好一点。”
“呦.....你这个小子,这么费尽心思哄小姐开心,小姐开心了你又能有啥好处呢?”
“你懂啥,小姐开心了就给他做媳妇咯!”
“别胡说!我是下人,怎么敢对小姐有非分之想?老爷于我恩重如山,我多照顾小姐也是理所应当的。”阿长当即就脸红了,面红耳赤地对下人们呵斥道。其他人一见阿长动了真格,自知讨了个没趣,也就都不说话了。
阿长也乐得清闲,下人们在前面挥鞭赶着驮兽,他在后面坐着,靠着货厢闭目养神,心想着这次或许能让小姐开心一阵。说实话,小姐从小确实待她不薄,几乎从来没有把他当过下人,每次有什么爱吃的点心饭菜总会偷偷给他留一点,先生教了书,也会想方设法教自己也学一学,甚至之前有一次,和小姐在外面遇上了地痞,他为了保护小姐挂了彩,小姐亲自给他包扎了伤口,还抱了自己很长时间。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与小姐离得最近的一次了,近到即使是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小姐身上好闻的味道,紧贴着自己的温热的柔软身体,和环着自己腰的柔软的小手。其实阿长有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小姐的侍卫,而是隔壁家的富少爷,那是不是.......
想什么呢!阿长暗自想道,自己是下人,怎可以对小姐有不轨之心,这样何以报得老爷的恩情!
但是,那时小姐真的离得好近啊,就现在他仿佛还感觉到小姐的手正环在自己腰上,环在,自己的......阿长一低头,自己腰间赫然环着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阿长一回头,正对上了苏添坏笑的脸。
“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大叫了一声,顿时下人们全都回头看了过来。
苏添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就换上笑脸,笑嘻嘻地说道:“没办法嘛,你们都不愿意带我出来,我也只能这样嘛。”
“不行,这太危险了,调头,立马把小姐送回去!”阿长说道。
“你们敢!”苏添急得直跺脚,“你们如果敢掉头我马上就开始在这里哭,把人都引来然后说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让他们把我带出去。”
“这........”阿长和其他下人们面面相觑,心里面犯了难。
“哎呀你们就让我跟着吧,我好不容易都出来了你们还要赶我回去。”苏添又鼓起脸哀求道。
“可是最近外面确实是.......”阿长还是不愿意松口。
“哎呀,有阿长哥在,有什么可害怕的!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呢,你们看我特意穿了丫鬟的衣裳出来的,往你们中间一站,谁能认出来我呢?”
阿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添说的似乎很有道理,而且还让他心里莫名感到很受用。
于是苏添就跟着他们一起走进了集市。令苏添感到讶异的是,这里实在是太萧索了,比自己上一次来时萧索了不少,前几年,这里是江郡最大最繁华的集市,不少商贩为了抢夺最好的摊位,天没亮就会来到这里。然而现在,整个集市的人都稀稀落落的。大批的摊位空着,出来买东西的商人也都无精打采,满面愁容。一阵风吹来,只有地上的灰尘被扬了起来。
“这里是怎么了,为什么人这么少了?以前买东西的那些人呢?”苏添问道。
“没有多少人愿意出来买东西了,也没多少人愿意出来卖东西了。”阿长解释道,“先前皇上发下圣旨,把那些金银细软的价钱都下调了,卖这些东西的人,赚的钱就少了。后来,又别的东西价钱也都下调了,还下调了很多次,那些卖家都赚不了多少钱了,自然也就不愿意卖了。”
“难怪........”苏添看着萧瑟的集市,心头很不是滋味,“为什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
“谁知道.......从那时开始,宫里出来的就没多少正常人能理解的了的事情了。”阿长摇了摇头,他坐左右看看,随即小声说道,“别说这些了,这些给人听见可能要惹祸......我先带你去柳宫斋买点心吃吧。”
然而柳宫斋也同以往不一样了,记得原先这里一大早便是门庭若市,每天做糕点的汤婆婆一早把糕点摆出来,晌午不到就给人抢光了,门口那块金字牌匾每天都擦得锃亮。可是现在这门口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了,那金字招牌看上去也蒙了一层灰,没人管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汤婆婆不在了,店里面只有一位年轻的男子。
“你们是找我娘吗?”他说着,一边装着点心,一边说道,“唉,是老顾客吧,只不过你们是真的很久不来了。我娘啊,前些日子刚刚老去了。”他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怎么会这样........我去年来时婆婆还好好的,怎么就.......”苏添想起了以前那慈眉善目给自己装点心的老太太,也是不免一阵唏嘘。
“急呀!本来皇上这价一压再压,这就不太好挣钱了,前些日子啊,这郡里又开始加收粮食税,有钱交钱,没钱交粮,说也是宫里传出来的。你想想,这谁还有那闲钱买点心,不都赶紧存着点钱交税。可是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啊?就只能看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老娘本来年纪大了,再给这事一急,就.........”
“这......这太过分了!为什么皇上会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旨?这不是完全在断人生路吗?”苏添看着那年轻汉子捶胸顿足的样子不禁也跟着抱怨起来。
“嘘......别说啦!光天化日底下谈这个不怕给缉务司逮着了,关大牢里!”阿长赶忙喝止了他们。
“大哥,你也见到了,现在都不怎么容易,好好活着吧。”临走时,阿长对柳宫斋的那位年轻人说道。
回到驮车那里,其他的下人也都买好了东西,于是便驾车回府。一路上,阿长注意到苏添情绪更加低落了,她一直抱着那个柳宫斋的点心盒子,也不说话,就一直望着窗外。阿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是长叹了口气。
忽然,拉车的驮兽哀嚎一声,前脚一软翻倒在地上,驮车也随之向右翻去,苏添惊叫一声,已经被阿长护在了怀中。其他下人更是摔得七荤八素,货厢里的东西翻了一地。
“谁!”到底是练过武,阿长确认了下苏添没有受伤,立刻掀开帘子带着几个家丁一起走了出来。却发现地上设了绊索,正是这玩意放到了驮兽。而自己等人则被一伙盗贼包围了。
“几位大哥无故绊我驮车,有何贵干啊!”阿长向他们大声喝道。
“小子,哥几个也是迫不得已 这世道卖东西不赚钱,粮食又没收成,只能做这个。你把你那货厢里面的东西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不可能,这些是我们府上的东西,你们最好别打歪心思。”
“哼,管你哪的人,现在就是爷手掌心里的!”那头目话音未落,忽然注意到了帘子里面蜷缩在角落的苏添。
“呦呵,还有个小妞!爷们今晚可享了福了!”那头目淫笑一声,正待上前去把苏添揪出来。谁料阿长身形一动,那匪首只觉得手肘剧痛,低头一看,骨头茬子就戳出来了。
“妈的,痛死老子了!都给我上啊,把他们全杀了!”匪首当即痛的满地打滚,其他的土匪见状,都开始持着武器向几人逼近。
“去,回府里叫人!”阿长示意一个年轻的家丁,那人回头就要跑,土匪们见状忙逼过来,但是阿长带着剩下的家丁拦在了他们面前,本就紧张的气氛被引爆了,一声呼喝,双方打在了一起。
当众多家丁们赶来时,斗殴已经结束了。匪徒均倒在了血泊中,但是留下来的家丁也多少都挂了点彩。苏添没有受伤,但是受了惊吓,一直在发抖。阿长胸口被开了道口子,不深,但是看上去非常骇人。
回到苏府后,苏添阿长和众家丁自然是被刘管家都骂了一顿,但是苏添受了惊吓,阿长受了伤,刘管家到底还是带点心疼,也不方便说太多,草草说了几句就放两人离开了。
“小姐,没事了,咱们到家了,很安全。”苏添自从从外面回来以后就魂不守舍的,阿长也不太敢走开了,一直守在她身边。
“小姐,你带回来的点心还没吃呢。”他忽然想到早上买的点心,忙拿出来放到苏添前面。很神奇,车都翻了点心盒子没压烂。
苏添的眼睛终于有了些光泽,她小心地捏出一块莲花酥,放入口中细细咂摸着,忽然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小,小姐.....怎么了吗.......”阿长慌了神,手脚乱作了一团,放哪都不合适。
“不好吃了......再也比不上以前了!”苏添哭着喃喃道。
从那次事故以后刘管家加强了对大门和苏添的把守,不过苏添也失去了对外面的兴趣,本来对于刘管家来说这是件好事,只是,她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与精力,现在的她可以一句话不说地在屋子里坐上一天,这不免让苏管家有些担心。她想尽了各种方法来哄这位小姐开心,但是都没什么大用,好像这位小姐的心已经随着柳宫斋的汤婆婆,或者别的一些其他的东西一起去了。
然而还没等刘管家想到能让苏添回转过来的方法,变故便又一次发生了。
那天夜里,老爷回来了。他是架着驮车,一个人回来的。但是刘管家记得,他走时明明带着几个贴身的小厮。
“出了些事,你去把添儿叫起来,带上阿长,我们这就走,没时间了。”老爷对她说道,尽管老爷看上去一如既往地镇定,冷静,但是她却从老爷的神态与动作中看出了令人不安的焦虑与紧张。
苏添看到父亲归来毫无疑问是惊喜的,然而父亲的言行举止令她迷惑又不安。“爹,大半夜的,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啊?”
“先不说这个,等在路上了我再跟你讲。”
“哦........”
阿长已经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苏添朦朦胧胧地跟在后面,父亲的驮车已经停在了苏宅门口,比前几天坐过的那辆要小一些,驮车上挂了几盏灯笼,驮兽的脖子上也栓了一盏。几人登上驮车,父亲一扬鞭子,驮兽便撒开四肢奔跑起来,带着几个人离生长于斯的家越来越远了。
“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苏添流着泪从车厢后面爬到前面,心里仿佛缺了一块一样空落落的,可是父亲沧桑而落寞的面容令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添儿,去后面睡一会吧,睡一觉就好了。”父亲的声音沙哑而低沉,看得出来,他也是很疲惫了。苏添爬到后厢去,那里有个长一点的座位,但是很硬,躺下去硌地背疼,一点都不舒服。她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哭,迷迷糊糊地听见父亲,刘管家和阿长在说着些什么,但是已经眼前发黑,什么都听不清了。
苏添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阿长在代替父亲赶车,父亲正躺在地上睡觉。她向窗外看去,外面已经不知道是在哪了,只见到一座接着一座的小山包,偶有稀疏的人家错落其中。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是要去哪?”父亲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苏添忙问道。
“先走,离开这里,尽可能离开。”父亲很憔悴,尽管他听上去还是很坚定,很有主意。“有可能的话,能到炎国去,找个远一些的地方落户。”
“为什么!我们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苏添瘪着嘴,她又想哭了,但是还不行,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父亲。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们连家都不要了。我娘的坟还.......”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父亲扭过头,沉默地看着她,眼睛也红了起来。“对不起,添儿,爹没本事。给人算计了,只有出此下策了。”
“小姐,老爷心里也难受,你别再问了。”阿长正待过来制止,可是父亲却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日子,户部尚书王德派人前来传旨,要我将江郡百物价钱再压一番,还得加收粮食税。我不愿执此昭令引得民间怨声四起,本想要象征性收一点凑活一下,没想到后来王德竟然亲自来督察了........那次你也知道的。”
“王德.......”苏添隐约想起来,之前确实有一次,在父亲述职之前,那次自己见父亲和刘管家都如临大敌一般地紧张,还叫自己亲自给那人端茶倒水。只不过......后来他们好像是吵起来了,那时自己记事以来少有地见父亲与其他人吵那么凶。父亲是个平和宽厚的人,向来是喜欢和平生财,以和为贵,基本上从未与人急过眼,小时候哪怕是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父亲也很少对自己发过火。但是那一次父亲竟然少有地咆哮着拍桌子。
“那爹为什么不禀告皇上呢?爹不是去朝廷述职吗?可以借机求见皇上呀。”
“皇上......”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这本来就是皇上下的旨,这次上朝述职,皇上根本就没有出现,全是阑大人在代皇上理政。”
“阑大人?”
“军机大臣阑兆庆,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也是当朝最有号召力的大太监。可是........”
“爹是不是想说,那阑兆庆在替皇上下旨?”
“我不确定,但是此次前去述职,能看出来这他确实是在暗中发展党羽,想要操纵群臣......那王德身为户部尚书也成了他的走狗,所以.......”父亲说着,叹了口气,“我想皇上可能是被瞒了耳目。”
驮车中的人顿时都沉默了。欺瞒皇上的事情败露要受到怎样的惩罚,仅仅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而敢于做这件事的人有着怎样的决心和手腕,也是可以想象的。父亲虽然是一郡总督,但是生性宽厚的他断不会为了利益去同别人拼命。
苏家几人白天找旅店躲起来休息,夜晚赶路,连着赶了几天,想来应该是可以稍微放宽心了。
然而这天晚上,一行人正驱车赶路,忽然一声呼喝传来,路两头都亮起了一排一排的点点灯火。
“不好,是缉务司,我们被发现了!”阿长有些惊慌,然而父亲很是冷静:“不慌,绕路走!”他驱着驮车跑进了旁边的小路,然而苏添回头一看,那些官兵们已经从路两头汇聚过来,此时正如被鲜血吸引的豺狼一般紧咬在后面。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长使劲地鞭打着驮兽,驮兽一边发出哀鸣一边奋力奔跑,然而普通驮兽又怎能与兵用驮兽相比?双方的距离正在被一点点拉近,苏添缩在后厢瑟瑟发抖,仿佛穿过黑暗窥见了追兵狰狞的嘴脸。
“老爷!一会你和小姐跳下去,跑进田里他们就看不见了。我和刘管家驾车把他们引开。”阿长忽然说道。
“阿长,你说什么!”苏添大惊失色,父亲也讶异地看向他。
“没办法了,必须有人吸引追兵。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如果老爷没有收养我,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现在我不过是回报老爷的恩情!”他说着,抬手将苏添和父亲推了下去。
苏添两人在田垄上打了几个滚,径直滚进了田中,没有受伤,再抬头一看,大批的追兵已经追着那辆马车逐渐远去了。
“阿长!唔.......”苏添被父亲捂住了嘴,无声地哭泣着。
“走吧!阿长那孩子拿命给咱们拖,咱们必须得活下去,不然对不起那孩子了。”父亲说着,拉着苏添向着田野深处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开始蒙蒙亮了,这一片如同海一样无穷无尽的麦田也终于到了尽头。
然而令父女二人感到绝望的是,海的尽头是一排排的追兵,中间站的正是那个脑满肠肥的户部尚书王德。
苏添看见父亲面如死灰,而那王德带着兵站在田垄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俩,脸上尽是戏谑的笑容。
“王大人......”她听见父亲嗫嚅着,“能不能.......”
“都带走!”王德一挥手,便有几个兵走了过来。
“不!”她看见父亲拦在她面前,然而被逼过来的兵一脚踹倒在地上。
她不断往后退着,那些兵士则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如同猫捉老鼠般地缓缓逼近。
她看见父亲跪倒在地上,匍匐着,因为疼痛不断地嘶嘶倒抽冷气,爬了过去,抱住了王德的腿。
“王大人,添儿还小,求求您放过她吧.......”
“你这贱种,给老子松开!”王德挣扎着,但是没能挣脱,他的脚不断落在父亲脸上,脖子上,身上,然而父亲抱得很紧,只是口中不断念叨着:“求求你放过添儿吧......”
“来人!”王德气急败坏地一挥手,一个兵士走过来一枪从父亲的后背扎进去,将他钉在了地上。
“爹!”苏添惨烈地叫着,使劲挣脱了钳着她的兵,扑在了父亲面前。
父亲满脸满身是血,身体因为疼痛弓得跟虾米一样,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他也没有力气抱住王德的腿了,只是用沾着血的手拉着他的裤脚。
“求求你......放过........”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终究没有说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这位仁厚平和的江郡总督,便这样死去了。
“爹!......爹!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苏添抱着父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胸口仿佛撕裂了一般疼痛。
“哼.......带走!”王德不屑地笑笑,一个兵士过来拽她。苏添拼命地大哭,使劲抱着父亲的遗体不愿意松手。两个兵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猛地撑开她的双手,另一人趁机将她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拎起来,扔到了马车上。
“不要!我要我爹!我要我爹........”苏添拼命挣扎着,可是她看见有个兵士将自己的父亲的遗体如同踢破烂一样一脚踢到了一边。
她眼前一黑,感觉胸口剧烈地疼了起来,好像随着心一起四分五裂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添躺在地上,麻木地抬头望着太阳,只觉得它是如此地刺眼。
雪白的身体赤裸在空气中,已经布满了淤青与红肿,那王德如同一头巨大的蛆虫一般在自己身体上不知蠕动了有多长时间。
一阵阵异样的,耻辱的感觉冲击着苏添的意识。然而她已经开始有些恍惚了。
“呸,跟个死人一样,一点声都没有。”王德使劲拧了她一把,然而她除了反射性颤抖了一下以外,依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德脸上的肥肉拧成了一团,他恶狠狠地瞪了苏添一眼,又开始拼命蠕动起来,嘴里发出野兽似的怪叫。
苏添无力地歪过头去。
嗓子已经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眼睛哭得生疼。为什么阳光竟然还能如此刺眼呢?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竟发生了这般事情呢?
许久,那王德终于是停了下来,他提上裤子,把苏添一路拖到驮车旁,一把把她扔上驮车。猥琐地笑了几声,到前面去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添依稀听见前面有人说快到皇城了。
皇城........她想起来父亲临死之前的忧虑。
“也许皇上是被瞒了耳目。”
既然如此,那就去见皇上,去让皇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去让皇上给自己和爹申冤,去让他们这些天杀的恶人死.......让他们万劫不复!
兵士们在打盹,王德坐在前厢。苏添竭力撑起浑身酸痛的身体,悄悄打开了后厢门,滚了下去。
毫无疑问,苏添滚落下来的地方正是亓国的都城苏渚,然而苏渚甚大,想要找到皇城也是不易。她只得披着褴褛的衣服躲在城中的阴暗处,与鼠辈虫豸为伍,饿了就捡点不知哪户人家扔的垃圾,渴了就去喝城外河里的脏水,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接近皇城,观察着它。然而皇城的守备又怎会不森严?她几乎没有办法找到摸进去的方法,除此以外,街上也多了不少巡逻的缉务司兵士,不知道是不是王德派出来寻她的。
约莫过了半个月之久,苏添终于找机会,借着皇城外面的人向皇城里面供给食材时混在成车的食材中进了皇城。然而混进去不久便被人发现了,她一路躲避着禁军的追捕,在皇城中七绕八拐,阴差阳错地在一座偏门的小屋中甩掉了禁军,精疲力尽的她直接倒在柴堆上便睡死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已经能够摸清这皇城大概的布局,知道哪座建筑有什么样的功能,知道巡逻的禁军会在几时经过哪里。代价便是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饥渴和之前乱吃东西带来的病痛无时不在折磨着她。若非憋着一口气要帮父亲和自己讨回公道,或许她早已经倒在了不知哪个黑暗简陋的偏房中。毕竟,她曾经也是个弱不禁风的官家大小姐。
终于,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再等下去了,她已经无数次窥见那位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人皇在众多禁军和侍卫的护佣中在自己眼前走过。他的寝宫自己已经暗中窥探了无数次,只是碍于那重重的把守才未能进去。如今,自己再也没有等下去的资本了,唯有强闯进去,即使是被人打死在半路上。
于是,她动了。
“拦住她!陛下正在冥想!决不能让她进去!”
昏昏欲睡的守卫未能将她拦下,即使她已是身体无力,两脚发虚。然而紧接着大批的禁军便在皇上的寝宫外集结了,箭矢破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身体各处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提醒着她自己这孱弱的身躯正不断被箭矢贯穿,早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她已经顾不上了,她眼中只有那金碧辉煌的寝宫和门口那两个目瞪口呆的侍女。
她终于冲了进去。
眼前已经是昏黑一片,开始模糊起来,但是她依然认出了那位正在盘腿打坐的年轻皇帝。此时他张开了眼睛,正一脸震惊地看向了自己。
“咳咳......咯咯.......皇上.......”胸中郁结了许久的悲苦一齐涌了上来,激地她头脑发晕,她开口想要说话,一口血沫涌了上来,将她无数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陛下.......”她听见有人在后面闯了进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她清楚地看见,年轻的人皇脸上的表情从讶异,开始逐渐变得扭曲,肌肉颤抖,眉毛拧结,眼中的怒与恨愈发旺盛,两片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三个字:“斩立决!”
为什么.......
绝望与不解,这是飞在空中的少女头颅脸上最后的表情。而她那稚嫩的,多灾多难的心脏,终于随着她残破的身躯倒在地上,停止了跳动。
从停止上朝以来,易和从未知晓过,阑兆庆及其党羽已经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从未知晓过自己浑浑噩噩中下过的那些旨给亓国的百姓带去了什么。
正如此时此刻,他只是沉浸在被从内心世界中拉出来的狂怒中,并没有在意有一位少女因为自己盛怒之下的一句话含恨离去了,而她满腔的忿血中,有一滴溅到了自己日月对其冥想的邪石上。
于是一片寂静之中,那石头表面一条条裂缝中闪烁着的红光开始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亮,它的内部开始发出如同心脏跳动一般的声音,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大——
哗!
它表面那坚硬的,石头一般的外壳碎成了粉末,随风飘散在了宫中。而那层外壳下面是鲜红的柔软的滴落着黄脓和鲜血的腐肉,上面镶嵌着一条条跳动的,闪烁着红光的筋脉。
扑通,扑通。
它内部某种东西跳动的声音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上回响。
忽然——
“啊啊——”易和忽然抱着头大声惨叫起来,他的头发开始大把掉落,眼中,口中,鼻中,耳中,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都开始往外挤出腐烂发臭的血肉,那些血肉如同有生命一般在他身上游走着,将他的惨叫与身躯一起覆盖在了那一层血肉之下,而他的惨叫,也开始逐渐转小,最后转变成了低沉的,意义不明的低语。紧接着,是侍女,禁军.........而寝宫的宫墙,屋檐,饰物,地砖上也逐渐出现了那些血肉,它们就如霉菌一般蔓延着,侵蚀着一切无机或者有机的物质。
半个月之后,皇城内已经再无活人了。
一个月后,苏渚已经沦为了一片鬼域。
一年后,当大炎的军队赶到亓国时,一切却又凭空消失了,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有遍布全国的寂静暗示着曾经发生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