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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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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忆录

谢礼是一大袋仙贝,还有一罐茶叶。

茶罐看起来很朴素,没有任何商家的标识,不晓得是出自哪座茶园的,也许是和雾雨家族交情甚笃的哪位茶农馈赠给老爹的一点心意吧。只是这茶罐虽不曾开封,却貌似搁置了一段时间。手指沿着罐头的边沿轻轻一抹,些许尘灰沾了一点。“不过,盖得也忒紧了!”手上的青筋凸显,盖子竟丝毫未动。终于,“砰——”地一声响,茶叶撒了一桌。“啊,真是的!”出乎意料的是,茶叶看起来还很新鲜,捏起来坚硬松脆,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轻轻一捻,便碎成齑粉。

拿出珍藏的茶具,放进茶叶,注入沸水冲洗一遍,冲泡几分钟,倒入杯盏,轻呷一口,一声“好茶!”的赞美化作惬意,在肺腑中奔涌。虽说今后可能还有机会能喝上比这还要好喝的茶,但我仍要断言:这样的茶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棒的茶。

那个人怎么样了?

莫名地,我的想念在品茗中油然而生,就像森林里疯长的蘑菇。是的,我再度想起了关于她的记忆碎片,想起了我与她一同看过的风景——

连日的降水,让魔法森林充满了丰盈的水汽,泛起了薄如轻纱的淡淡的白雾,林间的小溪淙淙地流淌,由远及近传来鸟儿的啼啭,腐烂的树叶下藏着一簇簇大大小小的蘑菇。由于少有人活动,树木生长得很野蛮。粗裂的树皮,斜伸的枝干,疯狂的绿叶蜂拥而上,吞没了头顶的天空,几缕侥幸的阳光落下,在孱弱的溪水上跳跃,挑逗着前来解渴的小动物们。有风吹拂,拖着白雾移动,树叶们簌簌地响着,像是在愉快地低语。我感觉到裸露的肌肤湿漉漉的,很清爽。而她挥动着随手折下的树条,木屐时不时踩到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惊扰的鸟兽们散开,远远地从天然的缝隙间看着我们。她并不在意这些,漫无目的地走着,口中传来悠扬的歌声。声音并不大,软绵绵地扑倒,融化成畅快的情绪。我跟着她,害怕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但听着这没有歌词的歌声,我竟不觉嘴角上翘,紧随的距离也随之拉开了一段。她走着,不知怎的说起木屋的事情。今天令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并不是她为何心血来潮和我说起木屋的事情,而是我为什么会对当时我所在的周围的环境铭记在心。记忆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再度踏进森林,照样能见得到这些景物,它们没有什么称得上让人心动的地方,我也不觉得值得铭记在心,更没想到我反而对它们念念不忘。那时,我心里想着的是,关于她的事情,我和她的关系,酝酿已久的情绪让我处在微妙的难以陈言的境地之中,根本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闭上眼,氤氲的水汽,疯长的树木,簇生的蘑菇,低吟的鸟叫,叮咚的流水……从我的脑海中纷来沓至、叠涌而上,而且清晰地触手可及。可是,又为什么那片景色中的人不见了,我不见了,她也不见了!我和她彻底地消失了,不知道消失在哪里,没有一个人的风景留在那里。明明是让我心心念念的人,那位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我熟悉的侧脸,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徒留下没有人的背景罢了。

唯独那风景,我和她一同走过的风景就弥留在这里,占据着我的脑海,嚣张地嚎叫:快动起来,想想我怎么还在这里!可我并不觉得吵,反倒那声音消散在虚空中,竟有几分寂寥。游荡在空中的乌云,提醒着我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我没放在心上,尽管它的提醒一目了然。现在不是考虑天气的时候,她那时要打算告诉我什么来着?

啊,是的,先前她在说深山某处的一间废弃的木屋。我与她曾在废弃的村落里见过那间屋子,究竟为什么以前的村民选择离开,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的缘故也说不准。她的原话我是记不大清了,我尽量用自己的语言还原以下的对话——

“那可确实是惨不忍睹地破败啊。”她说话不吝修辞,喜欢挑表示夸张的形容词强调她的感受,“虽然惨不忍睹,也好歹是一间木屋,可就是没人住在那里。”

“毕竟荒废了那么久,破败是在所难免的。”我说道。

“如果是我,我就会住在那间木屋里。”

“何苦呢。要是大风一吹,‘咔嚓’倒了,一切不就完了。”

“不,我是认真的。”她说着,双手倒插在背后,一丝不苟地盯着我,一脸严肃,表示她没有说谎的意思。

“我就是想住在那间屋子里。”她手中的树条抖几下,“虽然破败得不成样子,但我会好好地修缮它,给它盖上厚厚的茅草,换上坚硬的梁木,粉刷漂亮的墙泥,在庭院四周围上长长的篱笆,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

“那要怎么生活?”我问道。

“我会开垦出一片田地,经营起茶园的生意。”她丢掉了捏在手里的树条,“然后我会在一家新开的道具屋里做客,你就是道具屋的店主。两个人在一起聊天说地,喝着我炮制的新茶。”

“我还只是不中用的小学徒,独立还早着呢。”我说道。

她伸出左手握住我的手。“相信我,霖之助。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道具屋店主。”

“真的?”

“真的!”

“有何依据?”

“我就是知道嘛。”她牵着我的手不放,不吭声地走了一段路,“凭我的感觉。我的感觉灵得很,至今没出过什么差池。比方说,现在我们很快要走出森林了。”

天空的间隙渐渐地扩大,树丛渐渐地稀疏,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我们止步,沉浸在一片岑静中。

“霖之助,可以答应我两件事吗?”

“诶,什么事?”

她笑着说:“第一件,一直以来,你能纵容我的任性,我真的很感激,非常地高兴,可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从表面上看。”

“以后还会有的,”我苦笑道,“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这样在你身边待过。能一直记住吗?”

“永远。”我答道。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随即她扑进怀里,双手环绕着我的脊背,美丽的秀发摩挲着我的耳根,觉得有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血液都集中在脸部,热得发烫,我的心脏要爆炸了。

“谢谢。”她在耳边低声说道。

她又开始走在我的前边,钻出森林,翻过一道斜坡,快步爬上矮矮的土坡。我加快脚步紧跟其后。

“来这里,这里可以看到村落。”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她停住张望,微微一笑,轻轻地挽着我的胳膊,肩并肩走向人里。

……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就数十年前左右——我还在人里的时候,在雾雨道具屋学习道具的使用方法与维修技术。道具屋虽说不上名气大,但在幻想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毕竟人类的村落就那么一个,有点垄断的性质。手艺靠着祖祖辈辈传承下来,但道具屋的老板并不吝于分享他的技术,但凡在他门下肯吃苦肯认真,谁都可以成为他的学徒。我幼时常因为与众不同的发色和异样的瞳仁遭到背后的非议,奚落虽非家常便饭,但也时有发生。所幸在道具屋里,并未发生这样的事情,嘛,毕竟能沉得下心干这一行当的人不可能眼光短浅,仔细的打量才能发现问题之所在。每周,我都会定期抽空在寺子屋教孩子们算术,偶尔也会提一提道具的注意事项。当然,并不是我自找麻烦,自然是友人所托。实在是拗不过她的百般纠缠,迫不得已口头答应了下来。在她的伶牙俐齿之下,我被批得体无完肤,无立锥之地。她一心一意为村落的发展着想,即便她流淌着妖兽的血液,村里的孩子们也能接受她,爱戴她,着实令人敬佩。换做我,可能还心存芥蒂,束手束脚。

“慧音老师!关于幻想乡的历史事件能不能再讲一讲?听不懂。”这样的声音在人里的寺子屋并不少见。慧音是在寺子屋教授历史的老师。“人可以遗忘过去的种种,但幻想乡的历史必须铭记,唯有这样新的世代才能以敬畏之心继续保持着如今人类与妖怪之间的微妙的平衡,进而维护幻想乡的和平!”这是她的初衷。她从教多年,教学经验想必丰富,然而令我意料不到的是,明明她强记博闻,对历史滚瓜烂熟,对学生关爱有加,可一到她的课堂,大家就忍不住打瞌睡发懵。这不能怪孩子们课堂表现不好,怨他们课堂注意力不集中,确实是慧音的授课出了点问题,连我在台下都觉得实在是太难熬了,板凳像铺了针似的,令人坐立难安,感觉像枯坐面壁的苦行僧,实在是太晦涩难懂了。有一次,我觉得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当面向她提议稍微改善一下教学方式,别让课堂那么枯燥。她一脸吃惊:“有这么一回事吗?”合着这么多年,都没人提这毛病!她反倒还自我陶醉,觉得自己教得不错。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死气沉沉的课堂并没有因此焕然一新,当我再度找上她,她也不好意思:“都那么多年了,让我改也很难办啊。”这就无可奈何地告一段落。

在寺子屋教小孩算术,跟在道具屋里维修道具,体验是截然不同的。孩子们像白纸一样,近乎把老师的话奉为圭臬,这让我起初大为惶恐。慧音安慰我,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究其根底,老师对孩子的影响何其有限,也不单单老师影响他(她),还有家庭和环境。孩子们外貌迥异,性格也不一而足。有的孩子娇气,绝不吃便当里的青椒;有的孩子迟钝,计算不得要领;有的孩子泼野,课堂上蹿下跳;有的孩子暴躁,火气上头直接撕破本子……这群孩子的未来,我似乎能看到未完成的雏形。

他们起初见到我,都装得很有模有样,可能是觉得难得来了一位男教师,而且还是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戴着眼镜,不得了。一个个装的像瓷娃娃那样安静,当他们发现这男教师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凶横,便渐渐大胆放肆起来。

午间,我通常会出十几道算术题,孩子们就会在底下运算,算数课的规定时间会比较长,为的是尽量照顾到所有的孩子。有些孩子运算能力比较强,早早地算完,便上交上来。我审视了一遍,计算结果是正确的,但是列式的格式不够规范。“个位要和个位对齐,十位要和十位对齐,进位要有进位标志,借位要有借位标志,横线要按着直尺画,不要徒手画,不美观。”由于不少孩子对列式的计算规则不够熟练,我在黑板前做了一次示范,再度强调了一遍。台下传来了“知道了!”的此起彼伏的声音。我点名道:“哲也,特别是你,虽然计算又快又好,但是还不够规范。继续拿回去改正。”

“好。”哲也慢腾腾地拿回去改正。

“这孩子要值得注意一下!”慧音附耳道:“平时写作业会很认真,很安静,一旦完成今日的作业,就像脱缰的野马,放飞自我,给别人添麻烦。”

确如慧音所言,这孩子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哲也,不能在教室里踢蹴鞠!很危险!”曾经他的一记飞射,越过接送孩子的家长的头顶,把我吓坏了。哲也喜欢踢球,他脚下的蹴鞠被左勾右闪,我的脚竟触及不到,无法从他的脚下抢到球!我感叹这孩子天赋异禀的同时,俯身将球抱起。

“你耍赖!不能抱球!”

“球我暂且收下,放学后还你。”

“不要,还我!”我把球举高,他的个头虽然在同级生中算是高的,跳起来依旧够不到。从我手中夺不回球,他便满地打滚,撒泼,活像在沙地上打滚的泥鳅。

“快起来!太难堪了。”我正要扶他起来,他一把抱住我的脚踝,一阵刺痛传来,他咬我!不敢想象!我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纠缠。他仰面躺着,摆出了“大”字,像一只被碾扁的蛤蟆。正当我无计可施之时,慧音推门进来,微笑道:“哲也,以后咱这里拖地不用拖把抹布,你在地上滚不就干净了,多省事。”哲也这才一骨碌爬起来跑回位置。我松了一口气,面带苦笑地看着解围的慧音。

慧音经常和我在教室里坐着,位子并排紧靠着。她在,孩子们就很安静。有时我会想:既然有她一人就能把控这群孩子,我又何苦给她添乱,给自己添堵。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慧音安慰我道:“虽然大霖你没什么威严,但在孩子们眼里你是他(她)们的大哥哥,这不也挺好的嘛。”顺便一提,“大霖”是慧音在寺子屋对我的称谓,平日我俩向来直呼其名。“为了让孩子们一开始对你马上熟悉起来,给你起个昵称。”她是这么解释的。我觉得她有所隐瞒,从小她就有这么一个习惯,没把事情和盘而出时,目光总是游离的。向我解释昵称的时候亦是如此。

放课并不意味着工作就此结束,只有孩子们都走光了才算告终。考虑到孩子们的安全,寺子屋要求家长前来接送。常有几个孩子留得很晚,家长才匆匆赶来。

这期间,我们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等着。他们有游戏可玩,有图书可看,我和慧音则有话可说。

有次,慧音在纸上涂涂写写,我有点好奇,探头探脑,侧眼瞄了一下,她不像是在练字。写了几个人名,还在底下圈圈点点。

“啊。”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轻微地漏出声。

“那个,是这样的。”她开始解释,“你瞧,班上的孩子们名字各种各样,有的挺好听。”

“比如说,哲也。”我举例道。

“哲也,这名字太普通了,像……”她列举了几个她觉得好听的名字。我对名字并不上心,只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区分。可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些名字确实起得妙。

“那你这是……”

“教这群孩子,偶尔,只是偶尔哦,会想我以后要有了孩子,该起什么名字?”慧音不好意思地说道,笔杆在手中羞涩地摆动。

“如果是女孩子,我觉得要叫她‘雫音(しずね)’;如果是男孩子,我要喊他‘月音(つくね)’。”她把汉字写下来,还细心地标上了假名,独自一人沉浸在想象的幸福中。

我盯着纸上的文字,看出了端倪。看着一脸陶醉的她,没有再开口。

“最近教小孩子算术,一定很辛苦吧,出去走走散散心吧。”那个人又做出了危险的邀约。

“诚惶诚恐,敬谢不敏。”我的拒绝总得不到合理的对待。

她是道具屋的常客,严格意义上讲,她称不上客人,并没有给道具屋提供可观的营业额,真正的闲人一个,来这里打发时间,或者,拉我出去打发时间。不过,有时她也会带来外界的道具。

这天,我从门外远远地听见了她的歌声,没有歌词,旋律轻轻地哼唱着。

“对了,给你看一样好东西!”她把袋子里的玩意倒在桌上,轻点,磕坏了怎么办!

“嗯,这个是外界的道具……名称是电热水壶,作用是加热如饮用水之类的液体。”

“我可以用它烧开水啰。”她兴致勃勃地说道。

“等等,你看这条黑色的长线,这是插头电源线,需要插合某个装置,这个电热水壶才能正常工作。也就是说,目前这个道具用不了。”

“废铜烂铁吗?”她的语气里透着失望。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个先留在我这,我再琢磨琢磨。”

“这我不能白给你。”

“捡来的东西,还想坐地起价。”我麻利地收起道具,正想打发她走人,她正眯着眼一脸不怀好意,“那就陪我出去走走。”突然,我一个趔趄,被她的蛮劲拽出门外。

“等……等,至少让我和老爹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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