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色异样灰蓝,不见一丝夏日明媚阳光,倒是间或刮起一阵诡异的萧瑟乱头风,令人感觉一股子雨僝风僽的阵势迫来。
街市口,青砖墁地,人头攒簇,众声鼎沸。
一名女子周身缟素,明眸皓齿,玉骨珊珊,倨傲艳绝,跪在路巷尽处。她身后岿然伫立两名彪形大汉,满面横肉,望而生畏。这两人均身着大红粗布裋褐,一人手执一柄厚重大刀,一人手中则是几把小小短攮刀。
片刻后,围观的人群听得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从后至近。于是,大家伙都下意识地分出一条道儿来,容迟来的官员上前执掌行刑。
只是,这前来的一干人等经过长街,直抵巷陌后,那马前鞍后的附近却响起层层波波、惊疑不定的议论声:
“怎么……怎么连……主相大人……都来了?”
“难道?……莫非?……”
“此女子是何等来历?竟劳动主相大人亲自行刑?”
“不过,这小娘子着实细皮嫩肉,千娇百媚,漂亮得紧啊!”
“漂亮?顶个屁用?不一样斩首?没头的小娘子你要吗?你敢要,晚上自个儿爬去乱葬岗,还能快活一番!”
“哇……李兄,你这话……很是吓人……”
这一行官员中的头一个男子,年约二十有五,头顶七梁进贤冠,结玉带玉佩,身穿紫色罗衣,领缘青色,内着白纱裹衣,下为紫色罗裳,同是青色边缘,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坠两枚玉绶环。另有紫白二色绢带,暖玉白腰带,紫色印绶丝绦带,内装金印,白袜皂舄。
这等华贵卓绝的罕见打扮,果然是国朝头一品的主相大人的专用服饰。
但见此主相大人,年纪确实是少了些,腹中才华和能耐,乍一见无法衡量,惟其最为夺目的,便是那副超凡绝俗的俊美容颜了。
主相身后随侍四名吏员,八名侍卫,均跨良驹宝马,骑乘至此。
这十数人到了行刑处,便下了马,在刑场一张黄梨木红漆案桌前站定。主相还未落座,早有人送来案卷呈递在桌上,这紫衣玉带金绶白带的男子便拾手取起了桌上卷宗,草草翻了几页,口中慢悠悠地吐出:“行……”
闻人七月抬头望天,她很想大笑几声,不过,虽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显得万事无惧,一身傲骨,一派清高的孤介样子,但临死的恐惧终究还是遏制了她的跳脱本性。
笑,终究是笑不出来的了。
一天。
只是一天。
今天一天的遭遇,比最狗血的天雷剧还要狗血,还有能比她所遇到更雷的剧情吗?
只要,那个男人,那个坐在前头红漆桌子前的男人,口中落下最后一个刑字,她的脑袋,就要落地。
如果,不幸,刽子手功夫不佳,令她头将断而未断;那么,旁边那第二个补刀的,就要用那小攮刀,生生隔断她的喉管,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结局,就那样的简单而悲催。
可事情,是怎么在短短的数个时辰内走到这样一个悲催的结局的?
她,闻人七月,也不甚了然。
莫非,她,命中注定,七月里生,七月里死?
生于此时,死于斯时?
七月,是个好时节。
因为那是暑假开始,拉开万“生”欣喜之序幕的日子。
此“生”为学生,大中小幼共计四批,研博两类一脚踢开。
七月对闻人七月来说,更是个双料的好月份。
她在七月里出生,生得甚妙。
正在九月开学之前,故此可以划归前一批上半年入学生范围内。父母对此极为满意。
七月里过生日,正值暑期,不光庆祝会宴尽可以悠然自得,且好友同学都会有闲暇时光出席,不愁冷清寂寞。闻人自己对此也极为满意。
二〇〇五年七月七日。
农历,六月初二,小暑。
浙江省宁波市余姚市。
文献名邦老县城。
闻人七月再一次抬头看眼前的景致,难掩讶异。
这里,北临姚江,斜对龙泉山,南滨江路上矗立的,本该是台湾建筑投资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陆章铨“回馈乡里”,而斥资四亿、费时五载兴建的五星级大酒店:太平洋大酒店。
可,此刻,眼前,根本不是什么大酒店。
那,是一大片的老屋旧院。
这片故园,七月曾经看过,在余姚县志老照片上。
它,坐南朝北,分设前、后、东、西四院,三进三路,六院六廊。共计一十八座建筑分体。首进为大厅,东西两方各有边厅;中进大厅有月台,面阔进深均为五间,同有东西附厅;后进大堂更有抱厦耳房,左右小厅;三进院落厅堂均有后廊穿堂连接,绵延相串,气势不凡。
听说,这本是明代阁老孙如游之岳父,古田县令徐建归里家居,徐氏族人所居之所。之后,辗转成为地主富农的家宅田产,解放后驱赶恶霸黑五类之后,分给了普通老百姓居住。七月的外婆,在此之列。
再后来,拆迁来了。
本是古迹,理当保护。
奈何利益,迷眼乱心。
再后来,豪华酒店沿江而起。
闻人七月,确定自己不应该记得这片宅邸。
她也许是来过,那,该是三岁以前的事情。记忆,不应该清晰。
但,她实实在在地知道,眼前,真的不是什么高达百米的二十二层楼豪华五星大酒店,而是一片至多拔起地两三丈的老旧古宅。
应该,立刻,掉头就走。
理智这样告诉她。
双足却无法往后挪动。
相反,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左腿竟然已经迈了出去,紧接着,右腿随上。七月惊恐地发现,她,正在往后宅门走去。
眼前的朱漆大门,越来越近,两侧各有圆拱券门。
奇怪,那门,本该是黑色的,不对吗?
那券门,本没有那样多的覆竹卷刻,不是吗?
更有,那大开的门内,若隐若现的雀替,月梁,隔架,墙裙,檐廊栏杆,台阶垂带上的“爵禄封侯”、“加官进爵”、“金玉满堂”、“五福捧寿”雕纹,色调凝重,构图精美……
这,都好奇怪啊!不应该啊!
原本,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
对,原本,虽占地近万平米,但,从建筑上来说,不过是简单的黑瓦白墙四合院,哪里有这般的雕栏画砌呢?那门簪杂宝纹和草龙拱花纹,那屋檐眉板上的铜雀台,那槅扇窗上的双环拐子纹和步步锦回纹,那撑栱上的香草夔龙纹,那槅扇绦环板上的福禄寿雕,那雀替和挂落上的麒麟,那门墩上的蔓草纹……
这些,都是哪里变出来的?
而且,那样新亮鲜艳的烘漆精雕,几乎,要以为是刚刚建成不过年内罢了。甚至,鼻尖还嗅到淡淡的新漆和芬芳的木心味……
诡异的是,耳边还听得隐隐的男女咕咕哝哝的细微说话声响,似针尖落地,悄碎小声,簇簇而动。
进后门,过晒场,穿天井隔断屏门,入二进大门,踏中厅青砖地,上绣楼……直至,直至,那张月洞床前。那张,上有“承尘”顶盖,其下为双龙戏珠挂檐板,侧有三面雕花簇云纹围栏,下有马蹄腿,带方形托泥的黄花梨木六柱架子月洞床前。
闻人七月惊恐地看到自己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般地走近去,走进去,到得床边,踩上床前踏板,而后,慢悠悠地在床沿坐下,竟而,就要睡下去了。
天哪!我到底在做什么??
怎奈,脑中虽清明若洗,也知晓所为之事甚是荒谬,但七月此刻整个人的四肢骨骸已然脱出大脑神经控制,完全自发自主一般,躺在了这六柱月洞架子床的红色云织五彩八缎锦褥垫轻被之上,脑后自然枕住了床头的百蝶穿花宫缎六合泰多孔枕。
而后,一阵浓烈睡意袭来。
……
再一次睁开双眸之后,七月心下稍安,因为她见到自己仍旧在这绣楼二层的内室,安然躺在月洞架子床上,连那红色的八缎锦轻被都是纹丝不乱,脑后的宫缎六合泰枕亦是一点儿地方都没挪移过。
自忖昏睡过去应该不到半小时吧?抬目看正对着床的窗子,窗外天色同刚才一般无二。七月伸手入裤兜,想要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她一般不戴手表,宁可带腕饰链带,也不会去戴个手表,反正现在这个社会,随便哪儿都有时间可看。
这一掏,她立刻呆住了。
七月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狠狠地控用力气,才让僵直的脖子慢慢地垂下来,凝滞的眼神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之前,在余姚市区老街上闲逛的闻人七月,身上所穿的不过是一件极为普通的圆领烫钻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韩版修身破洞白色牛仔裤,裤兜中是手机和钥匙,尚有几张毛爷爷的单人像……
可这会儿,她穿的是……是白色阴纹斜襟交领系带短袖中衣!下面是同色同纹的中绔!这……这是什么啊!这好像是……很,很古代的装扮穿法。
既然不是她原先所穿的衣裤,很自然的,裤兜、手机什么的,明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真的发生了什么变异。
不知是吉是凶。
前途莫测。
许是噩梦?
许是……神隐(注1)?
如果是噩梦,很好办,做下去就可以了,总会醒来的。
但,如果是神隐,该怎么办?
闻人七月思忖着,慢慢地以手撑床上褥垫,坐了起来。
而后,她看到屋子的正中央,那个红漆檀木戗金雕龙踏灵芝的圆台子,起身看去,隐隐绰绰瞧见似乎内嵌云石面板,此圆台腰面镂空龙纹装饰,下承有五条,三弯腿接凤首足,腿间有镂雕拐子凤纹牙板,下有五角形圆圈脚踏。一眼看去,便知精细典雅,雕工卓绝,色泽光润,富有韵味,绝非凡品。圆台下摆了五个圆凳,同色同款,一般的镂雕龙凤灵芝卷草纹。
只是,最触目的却是,其中一个圆凳上,搁着一件樱草色的对襟大袖闪缎褙子,上绣凤穿牡丹,针脚细密华丽,宛若无缝□□;再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则是杏黄色曲裾花罗深衣,橙色缘缎,藏针绣橘黄卷云纹掐牙;深衣上则是一条秋色杂裾绉纱长襦,金银二色线,华丽非常,闪耀夺目;而檀木圆台桌上,还有一条绛紫色的非皮非革的腰带,看去像是丝绦制作,中有青绫束带,尚有数个玉锁佩扣,鎏金圆环,一旁则放了数个香囊玉佩,像是作拴挂在扣环中之用;腰带旁还有一条长长的鹅黄丝质披帛,长有数丈,看去应当是披挂在肩上,缠绕在两手间的长巾,帛巾上有细碎的金银二线绣成云纹。
这……?
进来前,不曾看到。不记得有看到屋内有如许华贵非常的衣物摆着。
这,是我穿的衣服?
闻人七月纳闷地思忖,看起来像是。
穿,还是不穿?
在异世界里,穿或者不穿几件衣服,并不能改变什么境况。如果有人打算要你死,那么怎么做都会走上那条路;如果没人要你死,就算是踏入地雷区,所谓不知者不罪,终究还是可免的。说到底,穿着中衣走出去,也是不像样的吧?所有她曾看过的古装电视连续剧中,没有人穿着这样白色中衣出卧室门的。
思虑再三,七月还是翻身下地,走到了那檀木圆台前头,颇有些犹疑地伸出手,抓起了秋色杂裾绉纱襦裙和那杏黄曲裾花罗深衣,琢磨了一番穿法,这才依次裹在身上,顺手系上腰带,而后再披上那闪缎大袖褙子。只是,那披帛,她实在有点接受无能,一看到就想起电视剧里扮仙女的那副酸样,实在雷人……
七月一边穿,一边心中暗庆,好歹看着都像是汉服的样子,基本都是系带和扎衿,若是自己是米国人,现在可不是惨了?
想到这儿,立刻忖及小米(注2),她若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死翘翘吧?小米连筷子都用不利索。七月不由得露齿轻笑起来。
还没等七月笑毕,她已经感觉到脚上的凉意。
没穿鞋。
她回转头,立时就看到床前踏板上那双五彩斑斓的黄色丝履。
刚才,没有的。
和那堆衣物一样,是她睡着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吧?
此履,乃白色麻线织底,再以姜黄、缃色、茶色、驼色、栗色、赭色、琥珀色、黄栌色、秋香色等一共九种色丝按履型,以通经断纬编织花边和“长乐未央”铭文,对称列绣,四字各织四遍,鞋头是夔纹卷织,高头,色艳。
很配衬她身上的衣服。
原本,闻人七月不应该看出如斯相近的九种黄色,可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
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再踩上床踏,穿上丝履旁的白布短袜,系好带子,踏入这双黄色丝履,七月的心里越来越悚栗:为何,为何这般贴脚?简直是量足而定制。
身上的衣服也十分合体。
虽然,古代衣服飘逸宽松,稍稍有些大小,总也问题不大。但是,她身上的衣服分毫不差,极其熨帖合身。
慢慢地,她的脑海中浮起一个震悚的念头:不会是,自己变了吧?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掐灭不了,而且势头愈来愈旺。七月茫然地环顾四周,想要寻些能帮她解惑的物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紫檀案几上。
那紫檀案桌上,有一个紫檀镶象牙的花卉佛手纹雕置物架,那架子最顶上一层正放着一面珠圈四凤四雁的云雷纹八鸟铜镜,八角星云雷纹钮座。
镜子!
闻人七月几步抢上,将那面背置向窗的铜镜抓在手里,翻转了方向立刻投目看去。
没有变!
很清晰的铜镜,里面映出的人影,确实,是七月自记事起,便看熟了的,足有十几年之久的相貌,没错。
闻人七月喘了口气,稍微放宽了一点心。
正当她还没来得及咽下那口气,就听到一阵蹬蹬蹬的急促脚步声,在静谧的环境里,这突兀的声音立刻令得七月浑身一紧:来的是谁?
这绣楼二层上的内室门,本是开着的。
现在去关门,却也来不及了。
七月绷紧了躯干四肢,挺直了背脊,双目注视门口,手中兀自抓着云雷八鸟铜镜。她慢慢地将手中的镜子移动到背后,藏匿起来。
万一,来者不善,那便,吃我一镜子。
“公主啊!仁瑞公主!皇……皇上……驾崩了……”
随着惊惶无比的语声,那福禄寿雕花隔扇门口,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一个俏丽女孩儿,上穿柳黄交领宫绸半臂,内为白色绫子襦衫,下穿松花色绉纱襦裙,虽衣衫质料矜贵,但已颇脏污,且染有血迹。
她一个扑跌,踉踉跄跄地爬在了地上,狼狈万分地用双臂,死死地抱住了闻人七月的双腿,连同那条秋色杂裾长襦裙的下摆。
“公主!皇公主,皇上驾崩了啊!!皇后……皇后也……也随……随……薨了……,洧……洧王……他……他……公主救命啊!!”
注1:神隐:神的消失;神让你消失。可见北齐刘昼的《新论•法术》:“天以气为灵,王以术为神;术以神隐成妙,法以明断为工。”神隐的结果一般有四种类型,一是平安返归后仍记得过程;二是平安返归后却遗忘过程;三是遗体被发现;四是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注2:小米:Enimie,中文译名为艾妮米,素七月的法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