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坐在案桌后的紫服玉带的男子,口齿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随着他这两字出口,闻人七月倏地闭上双眸,浑身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煞白,粉绛唇口终也哆嗦了几次。
刽子手定然已经举刀过头顶了吧?
还有多久,便会落刀至颈?
这一次,可是死定了!
认命吧!
命该如此,怨不得人。
风,似乎更大了。
即使七月闭着双目,都感觉到光线渐暗,直有一股云涌飙发的气势扑面而来。她,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双眼。
天,变黑了。
云阵奔涌,狂风发作。
一时间,风行沙卷。
整个街巷内的尘土全部翻卷升空腾转起来。
七月忍不住回转头看刽子手,身后那红布短褐的壮汉正高举手中的四环锁扣大砍刀,势若欲要砍下。只是,他仿若双眼被沙尘缠住,看去痛苦难受,竟然落不下刀。连同那侧旁,手持攮刀的另一名补刀汉子,俱是一般,单手遮目,十分难耐风尘之貌。
周遭围观的人众有一多半竟是散了去,剩余一半则在絮絮叨叨咒骂:
“什么鬼天气啊?”
“是哪个混蛋在操纵飞廉?”
“……飞廉这么容易被控制?你倒是给我去招一个来瞧瞧??”
“唉,你也太没见识了。咱们这里可是孚应帝都幽州啊!先不去说那满朝臣工,便是今儿个站在这里的许多人里,定然也有那么几个有能耐的,操控飞廉,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呢!况且,前头坐着的那位,主相大人,要招个飞廉,岂非是易如反掌之事?反倒是,今日若来的是蛮兽,所主之人,便就一目了然了。”
“那……那……那目今,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哪里晓得!算了算了,不看了,回家去!”
“李兄,等我!同走!”
“飞廉倒还罢了,要是招来了计蒙,不光是这点风沙了,狂风骤雨的,再来个水漫帝都,那不完蛋了?虽不打紧,无甚妨害,湿答答的却也难受得紧……”
“……快回家罢,真要是计蒙来了,还是躲在家里舒适点。”
“散罢散罢!”
……
他们在说什么?
七月纳闷地思考着,何为飞廉?何为蛮兽?何又为计蒙?正费思量间,骤觉天旋地转,满目凌云乱尘,飞沙走石,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且混混噩噩,糊糊钝钝,如失五官五感……连“啊”的惊呼都发不出来。
当一个人,睁开双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空中飞翔,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一定是梦境吧?
七月记得,自己曾多次在梦中翱翔于晴空,甚至从半空翻落入水,那种感觉,异常开怀,气畅神达。
但是,终究是梦境。
而且,总归有点假。即使是在九天振翮之时,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明白,这是梦,不是真的。
此刻,她正在高空。
弥望尽是淡淡蓝色清空,身周雪白团云缓缓翻滚,云蒸霞蔚,白虹贯日,光垂雾涌,恍若仙境,壮观美丽。
自己?坐在马身上?白马,虎纹,鸟翼!!!!飞马?
继长舌妖男之后,连……连飞马都出来了吗?这是什么世界啊?
闻人七月正哀叹着,那马儿蓦地回过头来,赫然一个披发人面!看去倒还五官端正,面目祥和……
“妖怪啊!!!!!!”
七月惨叫一声,双手一推,猛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从不知多高的空中跌落,那是一种远远不见尽头的蹦极感……七月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我没有高空缺氧。想不到,没有斩首示众;却要得个更糟糕的下场,粉身碎骨!
听说,如果一百米的高度下坠,以速度V的平方=2gH,则可以算出速度大约为四十四米每秒;假定,坠落物体同接触物的相接时间是一秒,则根据公式FT=MV便可得出七十斤体重的七月会以一千五百四十公斤的相互作用力打击在接触物上,自然她自己也会受到同等力道的伤害。
囧。
不知道,现在是在多高的地方……
虽然估测不出来自己刚才在那个人面马身飞翅的妖怪背上的时候,究竟距地面有多远,但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高度是百分百地超过一百米啊!
那么,现如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他接住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包括自己也是一点儿没感到疼痛?那不知道是几千几万公斤的力道都到哪儿去了?
闻人七月乖巧柔顺地趴在身着淡黄栌色洒栗色线绣卷草纹直裾深衣男子的怀里,面容僵硬,目瞪舌挢地看着眼前的人,嗫嚅了半天终于干笑着说道:“又见明相,实在令我欣喜万分。”
孙祥明没有看她,只是颀身而立,双手松松挽住怀中女孩儿,人则抬头望住天空,云淡风轻地说道:“英招吓到你了?”
七月愣得一刻,立明他是在说那人面马身的翼怪。既然他早知道她这仁瑞公主是个西贝货,而且总算也救了她两次,始终并无敌意,也就终于松懈了神经,点点头老实答道:“嗯。我以为是飞马,哪里晓得他长着人面,委实吓人得很。它叫做英招吗?好奇怪的名儿,同那獏犭为一般稀奇古怪。”
这里,看去像是城郊。
帝都幽州的城外田畈。
南北两面为田地,中间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不知两个方向各通往何处。路旁亦是若同现世,植满松树和冷杉之类的护道绿荫,均有二三十米高,大约是城郊村民所种植。而浓绿繁茂的高大树木的侧旁,便是田畈路埂圳沟。
孙祥明和闻人七月两个站立在一条与道路平行的田圳边其中一株长苞冷杉下,还未等两人说得几句,那人面马身的英招倒是慢悠悠地从西南面的空中逐渐飞驰着下来了。
孙祥明悠暇闲适地冲着那英招颔首示意,那怪物便殷勤地跑到了他的身边,十分亲热地蹭蹭他的肩膀,仰头叫了几声,仿佛车轱辘的声音,叽里咕噜,怪异非常。男子甘之若饴般地笑了起来,说道:“英招如斯温和,你却也怕,倒又让我疑惑起来了。”
七月不明其意,纳闷言道:“你疑惑什么?”
孙祥明笑而不答。
这人神神怪怪的,定然是个闷骚男!七月肚子里鄙夷地说着坏话,却不敢有一丝显露面上。
蓦地,这位明相的面色一肃,似是有些紧绷起来。过了半晌,他说道:“出来罢!莫以为我没瞧见你!”
“哈哈哈哈。祥明果然利害。”
随着说话声,七月感觉不知怎地眼前一晃,从那些道路两旁的常绿乔木后闪出一人,定目看去,这人头戴双刀形冲天高冠,冕冠两侧,穿插琥珀色玉笄,笄侧系有白色丝带,颌下系玉结玉扣;丝带两侧对耳处,各垂一颗绯色玉珠;他身着白纱中单,外套月白色深衣,且披着雪色宽氅,内外衣衫上皆以三蓝绣上腾空夔龙纹饰,精楚秀美,清朗鲜明。好一派天子风范,原来是洧王!竟是不穿明黄色,也这等气势迫人。
这下子,连七月都神经骤敛,眉宇紧蹙起来。
洧王瞥到七月,见她情-色如斯悚栗,笑着连连摆手说道:“小丫头,莫要紧张,放松,放松些。你我赌约限时未末之后,申初之前。此刻已然酉时,虽你为骆俊那老头儿押了去幽州史公府,汤岐,向卓也是武将,却均非本王暗卫营之人,故此,按照赌约,你赢了!本王言出必践,自然再不会为难与你。”
孙祥明看着洧王一派恣弛放荡的狂放样儿,似隐有薄怒,过了一刻,说道:“主上这一次,玩得过分了!”
洧王笑嘻嘻地说道:“哪有?哪有?这一次,不是挺顺利的么?我孚应朝明相亲自监斩,招来飞廉、英招,救走这丫头,且让那些老顽固一点儿找不到把柄,不是手段极妙么?许久未见你出手,不想这般精彩!你假作只招了飞廉,我却瞧见,竟有崔嵬吞噬日芒,遮天蔽地……”
孙祥明哼了一声,不作应答。
洧王毫不以为忤,兀自兴致勃勃地说道:“丫头,你可知那暗兽崔嵬至为讨厌光明,乃是闇夜之首领,却不知明相如何请来这等怪物。嗯,为了救你,可是大动干戈啊……难怪仁瑞要大大地吃醋了!明相说本王过分,既然担了这个虚名,不若坐实了它。便由本王为明相和仁瑞赐婚如何?”
这话前半段是说给七月听的,后半段却是说给那孙祥明听的。
这洧王“赐婚”二字一出口,淡黄栌色深衣的男子饶是自始至终和煦祥悦,却终于在这一刻面容龟裂,勃然作怒起来:“洧渊!你再说一遍!”
洧王毫不在意,和颜悦色地笑说:“明相,莫不是你嫌弃本王的妹妹配不上你?”
孙祥明大怒道:“你!你有妹妹么?!那个是你妹妹?”
洧王倒也十分奇怪,孙祥明愈是生气,他却更加高兴,只见他笑不可仰地指着孙祥明说道:“不是本王的妹妹,莫不是你妹妹?”
孙祥明猛地握紧双拳,放开怀中的七月,闪过她身侧,踏上一步沉声说道:“你就这样想跟我打一架?”
洧王笑着点头,说:“没错没错。”
闻人七月听得莫名其妙,浑不知来龙去脉,看着眼前这两人,心想,你们两个打起架来,不知会否殃及池鱼?普通人打架,我远远儿地躲开也就是了。可看你们两个的手段,只怕……只怕……我的小命要丢在这里……
想到此处,她赶紧抱着做和事佬的心态,开口劝架说道:“呃……打架……太伤和气,万一有个损伤,总是不太好看。况且,那位罗里吧嗦的骆郑老爷爷问起来,……也……也……也够烦的……不如,不如去帝都找个茶馆,喝杯茶,消消气罢?那个,那个,明相大人,洧王要把公主嫁给你,你该高兴才对。这可是驸马爷了哇……普通人盼都盼不来的荣耀。就算你不喜欢,那先娶了再说,以后有喜欢的,再另外纳妾也就是了。你堂堂一国主相,有个二三十房妻妾,也是挺平常的。虽然……嗯,公主看起来满凶悍的,不过,……不过……以你的能耐,要另外金屋藏娇,想必也是极容易的事儿。”
洧王听到这儿,再忍不住,噗的一声捧腹大笑起来,对着孙祥明说道:“听到没?听到没?这丫头比我还要狠,要你娶二三十个呢!哈哈哈哈!”
黄栌长衫的男子蹙紧了眉头,看住闻人七月,半天没有说话。
七月看了看眼前两名男子的神色,捧头想了半日,嗫嚅着问道:“明相……这样不肯娶妻,莫非?莫非……身有隐疾?”
这回,洧王直接狂笑起来。
孙祥明的脸色更差。
闻人七月心道,最好,最好,最好你生我的气,别再去生洧王的气。这样,你们两个就打不起来了。至于我么,看你的脾气,貌似是不会为难女子的。最多也就是丢下我不管,总比眼下你们两个打起来,我立刻死在你们俩的手里来得强。至于,以后的事情,得过且过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如此一想,她又不知死活地继续问道:“不是隐疾……那是……那是明相,性好男色?呃,听说,听说,也是颇为风雅的事儿。”
本来就是嘛,不然他一见面,问相貌做什么?这不是女人才最为关注的事情么?
洧王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这孙洧渊,忽然消失了。
七月张大了嘴巴,似乎被迅速掐断了声带,再说不出后面的话。她本想问:明相,你是否暗恋洧王?
孙祥明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闻人七月勉强牵了脸颊,挤出一个笑颜道:“洧王怎么突然走了?”
男子似乎本不欲答,但顿了片刻却终是说道:“他定是觉着你极为有趣,生怕忍不住出手同我打起来,不意伤到了你,可就没得玩儿了,便就先回去了。”
洧王……你,好变态!
七月想了想,又再问:“他怎么能突然消失的?”
孙祥明余怒未消,及到这个问题却是不肯再说,只道:“这种事情,你自个儿问他去罢。”
七月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有问啊,他说要我侍寝三夜,才会告诉我答案。你也不说,难道真要侍寝?”
黄衫男子怔住,过得片刻提了声量薄怒道:“侍寝三夜?!你答允了?”
闻人七月骇了一跳,后退一步,低声说道:“呃,没答允,也没拒绝……”
孙祥明冷声说道:“不怕死,就去侍寝吧。还三夜,抵得过一夜,就算你能耐了。”
……囧。
什么意思?
七月默默地思考着,别是我猜测的那个意思……算啦,先别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得考虑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如何才能回去我的世界?
这里奇人异事如许多,看起来,倒不像是什么难事。
指不定,眼前这人就可以!
七月忖到此处,正要抬声说话,却听那孙祥明已然开口道:“我已传信给灵泽国主相皓卿,你去他国避难至为妥当。在我国终会陷落危厄险境。”
七月诧然道:“灵泽国?可是,方才你不是说,洧王不会杀我么?”
孙祥明淡然说道:“他不会亲手杀你。但是……”
但是,他那样变态的一个人,定会想了方法设计别个来害她,然后他看得哈哈大笑。
尤其,看来他极想激怒孙祥明,好引得这位明相和他大干一架。
这是什么毛病?
话说,孙祥明干么要救她闻人七月?甚至为她动怒?初见时还问她对他的容颜观感若何……总不会是一见钟情罢?
总之,一切都有若雾里看花,似乎若隐若现,实则混沌不明。
“已经酉时,你滴水未进,粒米不食,可有不适否?”
正在沉思中的闻人七月,被打断了思路后,这才省起,真是除了早上的牛奶、油条、烧饼、豆腐花之外,到了此刻这一整天里还什么都没吃过。经那明相这么一提,肚子登时极为响应地咕噜叫了一声,七月脸上飞过红霞,说道:“确实……确实肚饿了。”
“目下回幽州不妥,郑太常定在城门守候。嗯,距此间不远南去数里,有个名为丹丘的小镇,倒不如先去丹丘寻个客栈落脚,把你身上的毒解了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而后再随便用点饭食,宿夜后第二日启程离开幽州前往零州,零州可走水路东行至灵泽国都青州。但是就眼前的情势而言,我不方便出幽州地界,所以后面的路,恐怕,你要独自前行。”孙祥明慢慢地说道。
“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家吗?”闻人七月一阵率意涌上脑门,冲口说出心中挂想执念。
徐徐清风沿着田野拂来,绿苗层次起波,逐风追浪般地飘来淡淡的草香。男子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荡,掀起衣袂一抹,翻卷不定。
他定定地看着七月,问道:“回家?你家在哪儿?”
“你不知道么?”七月疑惑地看着他,满目尽是不信。
“不知。”
他毫不犹疑,一口落定。
闻人七月冲口而出说道:“那怎么可能!”
这位孚应主相,孙祥明神色不动地问道:“哦,为何不可能?”
七月思索一番,终于启齿说道:“因为……因为,你都不像是人!”
“……”
“你生气了?”
“本相,不是人,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