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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昌?
裴祖荣?!
七月皱起了眉头。
这素界的皇宫,和人间界的中国皇城,实在有些不大一样。
首先,所谓侍监,均非太监,都是正常男子,无非是任职内府十二监的各府各监各部各司而已。因为,龙主神通之威势与洞察之能耐,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更何况,大部分龙主的后宫内廷,都是十分稀少的;至于内廷女官和家人子,是允许和内廷男监自由恋爱的。
其次,不论是侍监还是公卿令丞等诸臣,但凡有事,均可自由出入内廷,寻找想见的人。只需心中坦荡,并无恶意,龙主亦是清清楚楚,心头雪亮,洞察若曦。
可是!!!
真的很讨厌欸!
就算你不想见这个人,他还是可以大摇大摆地跑到皇宫来找你!身为宗室皇家人士的话,简直比寻常百姓还不如!擅闯民宅,还是要治罪的呢!!在素界,擅闯皇宫倒是一点罪都没有?!
话说,裴昌他,不是退朝走了么?
怎么又回来了?
而且,他那样看着申娥,就把申娥吓成那个样子,真讨厌!!
“裴大人。”
七月惨白着脸,却犹笑着同裴昌打招呼。
裴昌几不可辨地皱了皱眉,躬身作揖,而后站直了身躯说道:“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才一会子工夫,主上就受伤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七月翻了翻白眼,心道,这又不是你家,要你管?我的人你也教训,你这御史丞,还真当得挺不客气的哪!
腹诽了一通后,七月还是挤出了勉强的笑颜,说道:“裴大人,是哀家将她们几人赶走,自己独个儿在宫中乱走,不小心摔折了腿,跟琴轩和姮儿,实在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裴昌复又皱了皱眉:“这样说来,在登基之前,只怕主上是没法前往狄泉了。”
啊……
原来是这件事。
对,裴昌确实跟她提过这件事的。
狄泉县的鼓腹酒楼。
狄泉,多么熟悉,却又遥远的名字。
——“狄泉的鼓腹酒楼,最有名的就是鸡,盐焗鸡,豉油鸡,蚝油鸡,葱油鸡,清远鸡和白斩鸡,每样儿都非常入味,皮爽、肉嫩、骨香。你想吃么?”记忆中的那个男子初时淡然说着,而后颇玩味地笑着,看她流着口水,几乎要抖动着笑出声来。对,他本极少笑的。
——“阿壅,其实人家是配合你才流口水的啦,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不爱吃鸡啦!!”
——“……”
(你真是个吃货!闻人七月!——作者按。)
“裴大人,特意在出宫后又再回返,就是为了此事?”七月问道。
裴昌摇了摇头,似花了一些时间斟酌词句,而后方才说道:“下臣只是有些话想同主上说,这才又回来的。只是此刻,主上还是先处理一下伤腿罢,至于下臣的事,下臣可以等。”
唔,这么说,他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了。
七月无奈地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则嫣然笑道:“如此甚好,那便请裴大人,先同哀家,一道儿移步前去璧雍殿吧。”
哀家,哀家的,真别扭。
可是,眼前这人,一口一个下臣,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三年,只需三年。
所有一切,只要再忍三年,便会消失不见。届时,回去,获享大安大宁。只是,到时候,旁的同学都要大学毕业了吧?而她,没文凭,没证书,不晓得该怎么找到工作,然后平平安安、无波无折地活下去……
其实,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自己的身边,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七月看着前方长长的甬路,“路,看得清;人生,看不清”……,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声气细微,几不可闻。
一行人刚刚回到璧雍殿,那边染月门外的值守侍监就在报说纪太医闻召而从太医署赶来,此刻已经候在外头了。
太医署的人来得好快。
也是,适才申娥怕到了璧雍殿后,就寻不见做事的人,故此,在甬路上就截了一个比家人子略高一等的良人,令其去太医署传唤一位太医过来。
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去六署之一的太医署,得见一干朝中高级医官,说不定就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这等好差,加之又是将来女主陛下身边的人的吩咐,那位良人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于是,太医来得真快!
先复位,再正骨,然后固定,又开了丸散膏药,主用活血化瘀、舒经通络。来人还想要施以针灸之术,并以自然木气辅疗。
七月阻止了他。
“修炼不易,不必损耗了。”她淡淡地说,凉丝丝的忍冬、野菊类浆汁均匀涂抹于腿部,合着鸡与彘(注1)的筋骨碎末,加以味酸走筋的醋,和着味辛走骨的酒,已经不太痛了。
这种外敷方药,听说治疗骨折极快。
周壅也曾教过。
纪姓太医见女主拒绝,有些不安,恭谨小心地说道:“为主上治疗,是属份内之事。莫非,主上是担心下官医术不佳,故此……?”
“他若不治,反要受责。”一边的裴昌补充说。
七月淡然说:“无妨,有普通处理足矣,剩下的,我自己来。自己的伤自己最清楚。况且,便是这些普通应急的包扎,我也可以做得,只是琴轩和姮儿坚持,这才请了太医过来看看,也不是什么重伤。”
见她坚持,那太医只能为难地听令退出,离去之时,兀自神色忐忑,唉声叹气,惴惴不已。
裴昌见状,叹了口气,过了一阵,无奈地说道:“主上,您可知……任性妄为,擅改祖制惯例,最后受苦的,不光是底下的人,就算是主上自己,也是会有难处的。”
七月斜斜地坐在檀木官帽椅上,略侧头看着裴昌,也未回答,面上神情若有所思状。
隔了半日,她突兀地问道:“祖荣大人想娶我?”
身着玄端的裴昌闻言浑身抖了几抖,镇定的神色龟裂了三分:“主上说笑了。”
七月看了看大殿,周彤和申娥都在殿外,纪太医也退出去了。
此刻,两人在殿内次间颂妙轩,由浑金雕龙,饰以如意头的毗卢帽垂花隔断门将整个璧雍殿的明间与次间隔成两处,还有数个屏风、折屏、插屏和座屏将内间的书房又断做几个空间。
此外还有各式各类的天弯飞罩,精巧绝伦的碧纱橱之类的。触目所及的璧雍殿内,但有隔断处,大部分均有珠箔、纱帘做一遮掩。因此,站在殿外,要一眼看尽殿内风景人物,那是不可能的。
说起话来,瞧不见其他身影,总令人安心一些。
于是她笑了起来,大胆地说道:“若非如此,一向冷淡自持、谨言慎行的裴大人,又怎会慨然对我良言相劝,谏言规禀呢?”
裴昌从刚才的震惊又迅速恢复了冷静,他一派儒雅地略躬身,稍低了头斯斯文文地说道:“果然,主上对下臣,是有些不满在怀的。下臣,倒是真不曾看错了去。”
“是啊,裴御史丞那样仔细谨慎,洞察入微,又怎会看不出哀家在面上如斯明显的不满呢!”
七月漫不经心地说着。只需面对的人不是龙主,她觉得就轻松万分,不觉难耐难熬,“你看出来了,这就对啦!很好,那么,你来,是想听听哀家对你的看法,而后无则加勉,有则改之么?”
“……”
“啊,祖荣大人这样清高孤介的人,想来,就算是哀家对你有了什么看法,你也不会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国主眷顾而低首折腰的。可是,你偏偏却在意了,加上裴县正,啊,裴县正以前也跟哀家提过,想要哀家嫁给祖荣大人……只是……嗯,你这样特地过来璧雍殿,不是想娶哀家,那是为了什么呢?”
裴昌无语了,总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斟酌着开了口:“下臣,绝无此念。还请主上宽怀。”
七月笑了起来:“嗯,宽怀……你倒很是清楚我的想法。”
话说得虽不明,可话里头的意思已经说得如此通透明白,裴昌不是笨人,早明白眼前这位女子语意犀利,再三再四地挑衅他无非是对他态度不满,再加上龙草荭花之印牵扯带来的后续问题,中间又掺杂了其父裴文托人说亲的事,真是凑巧到一块儿了。
她不过是想说,不会嫁给他的;于是他也淡淡表示,不会起意的。
如此一来,七月释怀。
释怀后,不论真假,以及俟后是否兑现承诺,但人这种动物总易被话语说动,故此放心之后的七月,她的言词自然就轻松一些了,把哀家换做我也就顺理成章了。
裴昌见此情况,总也稍微松坦一些,便直入正题:“下臣本已回到御史台(注2),忽而得少府卿(注3)的细作令丞(注4)属吏来报,日月、星宿、天宫和龙宫四国密会于沮水、频山,听说诸位帝君还邀约云海国范帝前去。……下臣只想问,五年前,先帝同主上途经龙瓯岛,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令得范帝重伤而归?”
龙瓯洞池岛?
范帝?
范帝重伤而归?
七月一时呆怔,定目凝视前方裴昌,没有开口说话。脑中则细细地回忆起来……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记忆,有点模糊了。
但是,还是依稀记得阿壅曾说:“不想,竟会如此……范帝,嗯……这事情这样麻烦么?”
……还有,在第二天,阿壅也提过:“昨晚,范帝来了。”
范帝,是云海国的皇帝,那也是阿壅告诉她的。正是因为龙主真身到来,且现了龙形,才会有龙卷风和大暴雨。
可是,云海国的范帝又是如何会突然到那种非属国领地的边远荒岛,只因死了几个驻岛戍卫呢?
后来,阿壅似乎断定了操弄把为之人乃是孙帝洧渊。
当时便是如此的情况。
再后来,却是在海底龙瓯了。
只不过,阿壅和洧渊冲突之际,她却昏了过去,所以不知结果为何……醒来,已在狄泉。
范帝重伤而归?
“那日……,”七月吐出两个字,却又顿住,思忖了一番终于回答道,“那日,我晕了过去,什么都没瞧见。范帝,我也没看到。只怕……”
只怕,只有死了的周壅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昌显然不信。
因为,他不语,有所思。
七月歪着头,脆声问道:“祖荣大人,为何要问五年前的事情呢?我以为,无论范帝受伤或是不受伤,日月、星宿、天宫和龙宫四国,不是都会打来么?既如此,就算明白了范帝之伤与先帝无关,那又如何呢?那四国,是想为灵泽洗刷冤屈,还是为云海伸张正义呢?靶已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非常困难的任务呢,我自问做不到啊,不知祖荣大人问及此事,可是有此信心?”
裴昌抬起头,双目看住眼前的女主。
她,还只有二十岁。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宛若天真,又若清新。
皎若晨曦,灼如芙蕖。
此刻翠眉轻扬,神情可爱纯真,有一种无辜的神气。也正因如此,她那副老辣的说辞震惊了他。
壅川帝,是这样厉害的人物吗?
他教导出来的女子,便是如此?
没错,那四国,一直对灵泽虎视眈眈。
尤其是这数百年来,灵泽多生女帝、女相,国运衰败之说,穿得沸沸扬扬,诸国均知。甚至,更有市井谣传在各国,言说灵泽先代诸国主造孽太多,令得人间大地生灵涂炭,故此因果循环报应,为上天所厌弃,为佛祖所不喜……也许将是素界世间,换国序调位次的大变,即将来临。
由卿相苦苦挨得到今日,已属不易。日月、星宿、天宫和龙宫四国起意来袭,实在是意料中事。而酝酿至今的大计,四位龙主也定不会因为寥寥几句说辞解释便就轻易放弃。
她,说得没错。
无需,再去探究范帝之事,当年的龙瓯洞池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前的女子还在咯咯清声爽笑:“哪有到嘴的肥肉不吃的呢?”
她的玄色礼服有些凌乱不正,腰间朱色帛带也有些松脱,腰带上的玉佩扣歪歪扭扭的,发髻有些散软,两鬓落下不少碎碎的发丝,九凤朝日华胜也歪掉了,金色流苏前后粘勾,搭住头发,……偏偏看去却觉得极是慵懒,别具风情。
及笄少女之可爱;摽梅年华之美丽;花魁娘子之风情。
尽现。
裴昌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剩下的,便只颜大将军才能帮得上主上了,下臣告退。”
“欸,裴祖荣,你站住!”七月叫道。
这种叫法,可算是极不客气了。
但从国主的角度来看,倒也无甚大碍。只是,唯独这个女孩儿叫出来,令得一向沉稳自重的他心中微微不适。
无奈,裴昌顿住,复又躬身问:“主上还有何吩咐?”
七月依旧坐在椅子上,眉梢眼角微向上挑着看裴昌,口里则说:“我很想从祖荣大人口里听听,灵泽国的军备,是怎样的……”
“……这个,颜大将军,清楚得很。”
玄端男子恭敬却推托地回复女主。
年青的女主轻声呵笑,声如飞鸽扑翅,佻妖清脆:“我想听听祖荣大人的说法。”
裴昌再一次无奈。
“我灵泽的军备武器,约有八类。金弹,火器,强弩,长矛,大刀,短剑,战马,翼兽,其实,五大帝国均是如此。”他不缓不急地说完,正身,低目,看向闻人七月。
“听祖荣大人如此说,那么,日月、星宿他们四国,应该不是如此的军备了?!”七月眨了眨大眼睛,问道。
这位主上,有些……敏锐。裴昌心中叹了口气,颔首回答道:“不错,确实如此。”
“我猜,该是金弹、火器和翼兽吧?”
闻人七月带着自信的得意肯定,唇边含着笑靥,泛上面容,一手撑住了椅子的边沿,一边则无意识地抬起右手,捻着自己颊边垂下来的零散发梢末丝,浑然一副小女孩儿的娇态。
裴昌又再一次在心底里叹气,竟然被她猜中了!
各国军备,原属机密,普通百姓如何能知晓呢!!若非她真是壅川帝从宫外带来,兼又再三强调,确是芙蓉郡乡下的小女孩儿……他,真是不相信,不相信她是那类无知妇孺。
就算是被先帝教养了数年,若本人没有这份天资,就算知道一些知识,可又能有这般敏锐尖刻吗?
——阿壅曾说过,素界的武器,可不像人间界的矿物开采,随意索取之于大地;而是供用库、资武库、军备库的令丞,以及武器行台省的吏员分别制作收集,再辅以乾坤术数之变化。
——钢铁金器,不是那样容易获得。
——火器,含有金属矿物,加之□□之属,亦是难为。
——至于翼兽……更是如此,哪有那样容易抓获、驯服的翼兽呢?英招、虎鹰、犼兽,均非善类,更不是温驯祥和之辈……
“这样的话,”七月面上有了喜色,她娇声笑语言道,“胜算便大啦。虽然,还是有太多太多的问题……”
裴昌闻言又是一震:太多太多的问题?寻常人听到这儿,不该是大大松气,而后便松懈心神,搁置一边,再不当回事了么?看来,这位女主,并非……并非……善与之辈了。就算她无恶意,却也断然不会是被人随便糊弄过去的糊涂蛋……
傀儡一词,只怕……
无法重演……妫汭女帝的戏码,该是不会再现了吧?!
妫汭……
唉,妫汭啊妫汭,你虽是龙主,竟然不如这位人类的小孩儿?!
裴昌呆呆地入神想着,竟然连对面的闻人七月已经非常专注地看着他了,都没有发觉。
这位御史丞大人,头一次,这样失态!
那是,自认识以来,见过多次,却从未看到过的情景……
注1:彘是兽,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
注2:御史台,也叫御史府,御史办公地点,不是裴昌的家。囧。
注3:少府卿,位视尚书左丞。
注4:细作令丞,奸细,派往各国探取情报的眼线探子,也就是现代的间谍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