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8.3.26.
阿特亚加?雷德尔?N.多德里奇醒来时,阳光已经晒热了没有窗帘的窗格,阿特亚加大汗淋漓,嘴角泛着白沫,他感觉脑袋里钻进了一只闹腾的虫子手脚异常沉重,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就像一条毫无防备的光滑鳕鱼。受不了身体的渴求,他再次闭上眼睛,再当他醒来时,阳光已经挪到了他的脚边。阿特亚加爬起来一看,已经九点半了,经过简单的淋浴后,那种疲劳感终于离开了身体,他顿时感觉好了很多,身体就像恢复到年轻时那种强壮而轻盈的状态。但即使阿特亚加早已满头白发,晋升后,在银枪天马骑士团工作时也很少干体力活,用起武器来也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人,肌肉的控制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赞叹。
洗漱完成后,阿特亚加回到卧室,快速的撤下所有的床上用品,使床恢复到了待出售的状态,他透过卧室的门看向客厅,家中只剩下这样的一张床,其他家具都早已变卖,空旷得渗人,仅仅留下两套骑士铠甲。阿特亚加换上仅留的一件便服,处理好有褶皱的衣角和袖口,做完这些后,他开始对夜晚的来临有些期待。
阿特亚加下楼吃了早餐,在途中又给物流公司打了个电话。在上楼时,公司的员工刚好到达,派来的是一个皮肤黝黑,为人热情的库兰塔小伙子,他在看到阿特亚加堆在角落里的一套铠甲后露出一种憧憬的神情,阿特亚加抱以平易的微笑。
再把床搬上卡车后,阿特亚加回去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家——仅有的两套铠甲被装在旅行包里,躺在客厅中央,这样的空旷倒没让他有所不舍,反而有些快意。他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小伙子转过头来,端详着这位面色安详的老人。
“骑士大人,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处理掉呢?”他好奇的问“连生活用品都没留下?”
阿特亚加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那眼神中的一股热切。
“我下个月就要搬去奥斯本城,”阿特亚加平静的说“我已经退休了,当然了,是今年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这种空旷,反而适合我这个老稣夫呢。”说到这里,阿特亚加嘴角泛起一丝干涩的笑容。
“——这里有不少她的记忆……”
“抱歉。”
街道上,阳光明媚天空像钴蓝玻璃那般纤尘不染。从十九号大街上望去,能看见在两旁富有卡西米亚特色的民居,远远的能望见以塞亚剧院那好似贻贝壳一般的白顶。阿特亚加向右一拐绕进十六号大街,他看见大屏幕上正播报者有关移动城市规避天灾的内容。十六号大街连接着以塞亚城的中央花园,从中央花园向四周辐射,西方是以塞亚大剧院,北方是以塞亚的中央图书馆——以塞亚移动城市的中枢控制系统就在那下面。南边不到半公里,就是宽阔的中央广场,以塞亚城的兵营和军火库处在西南方向。阿特亚加打算在中央花园消磨掉夜晚来临前的时间,这个时间里,中央花园的那几家咖啡馆都会撑开阳篷,留出可以一览街景的位置,那里是诗人和画家的常驻地。
没有走到中央花园,阿特亚加就越过人群,看见了挚友伯克·阿尔瓦雷斯·洛尔吉奥毫不显眼的辉煌和炯炯有神的墨绿色眼睛,还有厌烦的特里·梅德温敞亮的脑门。两个人躲在一家餐厅的橱窗内讲话,待阿特亚加走进,伯克就发现了阿特亚加,他中断了特里喋喋不休的漫长谈话,走出餐厅向阿特亚加迎去,特里面部闪过一丝愠怒,但在看见来者便满脸堆笑。
“好久没见了,阿特亚加!”伯克激动的喊着“你的退休申请办的怎么样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办好了吧?”
“当然了,上个月的事了。”阿特亚加微笑着回应道。
迎面走来了大腹便便的特里,他也向阿特亚加打了一个招呼,阿特亚加笑着点头示应。
“写完训练计划后,我就想着好久没出来透气了,就……”伯克顿了一下,“刚好在这里碰到了特里。”
“两位骑士大人,竟然有这么巧的相遇!”特里神采奕奕,那几条横肉上泛着红晕,他把头故意低了下去,小声的说“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谈……关于——嗯——那些事情的——刚才我和伯克也简单交流了一下,看来我们的意见有些不合。”特里斜眼瞟了一眼伯克,他继续说:
“来吧,我知道这家餐厅里有一个好说话地方!”
特里的随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简单的暗示了餐厅老板后,那个穿着简易铠甲的随从拉开一扇隐蔽房间的门,三人随即走了进去。
“骑士们的训练计划正好赶上了日期!每一个单位的部署也都有条不絮,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啊。”特里刚一落座,就敞开了他那商人似的大嗓门,精明的灰色小眼睛不停的打量着阿特亚加,伯克“当然了!这些流程你们也会等会儿呈交的报告书里看见——这样安排还是怕有人泄密!但你们知道的,我是永远相信二位骑士大人的!邀请函也会附在报告书里。”
“瓦尔特?瓦迪斯瓦夫、瓦尔特?瓦迪斯瓦夫,未来的马里乌斯帝国的缔造者们,也将在今晚的活动中出现,由他们来下令和发表独立讲话,这可能跟一开始给你们交代的情况有所出入——但也只是把下命令的人从我换成了两位拥有纯正血统的王而已。”特里耸了耸肩,丝毫没有掩饰那种失落的情感。
“作为未来的你们的上司,我还是有必要说几句,在这场军事起义中,我希望你们从始至终都对两位王保持坚贞不屈的忠诚!为未来的马里乌斯帝国以血肉付出!而不只是因为屈从于家族契约的力量的妥协!”
特里滔滔不绝的说着,那条粉红色的舌头灵活自由,愉悦的在齿间跳舞。
“每当我想起那未来的帝国马里乌斯,我就激动万分啊!你们知道吗?小时候我的父亲最喜欢给我讲马里乌斯的那些故事!他告诉我说,我们来自马里乌斯,还不是如今的卡西米尔!马里乌斯被卡西米亚吞并后,我们马里乌斯人也就沦为了阶下囚!但现在这些屈辱的历史都将……”
“我觉得闲话说到这里差不多就够了。”伯克不耐烦的打断他,特里怒视着他,但语速稍有放缓,伯克也毫不示弱,抬起剑眉下的灰色眼睛回瞪过去。
“还有就是……”
“已经够了。”
特里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默默的做出让步。
伯克看了一眼阿特亚加,后者暗暗点头表示赞许他的所作为。
“特里·梅德温先生,不如你来给我们说一下,武装夺取以塞亚城后的行动计划?”
“哦……”特里向守在门口的随从做了一个手势,随从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张卡西米尔地区的地图,特里在桌上铺好地图,在上面用手指着“我们夺取以塞亚城后,将要控制着这座移动城市向西北方向的雅盖洛——就是这里,这是旧马里乌斯帝国首府,就是现在的米特尔地区……这样走的话要先绕过这几座宽阔的山脉……途中还会有规模不小的城镇……”
“然后呢?”
“我们将在那里抵御卡西米尔的军事力量,巩固自己曾经的领土,重建马里乌斯帝国。”
伯克感到有些不耐烦,他认为特里太过乐观。“老天,你也真是乐观,跟那些天使一个样!”伯克继续说“特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在到达米特尔地区之前就全军覆没?”
“不会的,伯克骑士大人,相信我吧,这条路没那么好走!你看呐,这张有无人机扫描的地图其实都有误差,这片平原是一片白草地,但白草地旁边的山沟里,其实有一条八米宽的小道——我们可以分成两组,一组开着移动城市,另外一组护送两位王——他们就可以从这里走,我敢保证这里绝对安全!而且我们已经弄到了准确无误的地图,追击者不可能赶上我们!就算追上了,我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更何况就连银枪天马骑士团里面都有我们的内应,我承认银枪天马骑士团有一定实力,但我们也不会弱到哪里去!”特里趁机反唇道“更何况还有在座的两位骑士大人——过去也曾就职于银枪天马骑士团?”
伯克受特里这一刺激,微微有些发怒。阿特亚加仍然安静的坐在一旁,把自己排除于两者之外。
“正是因为我们曾经就职于银枪天马骑士团,我才可以这样说,在赶到米特尔地区之前,我们就会全军覆没!即使我们到达了,更不要说之后我们还有能力去僵持你那所谓的防守战!特里,我竟然说是希望你能另有考虑,而不是为了几个荒唐的理想就赔上全部骑士的生命!”
“我这样告诉你吧!伯克,虽然你的猜想并非毫无缘由!但这些想法都是建立在我们没有运用地形优势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能运用地形优势……”
“根本不可能,不论是银枪天马骑士团,甚至是普通的骑士团,以他们的侦查水平,你所谓的地形优势也会不复存在!”
“我当然知道!听我说,骑士团的那些领头不过是有了些权势的阔佬,我跟他们打了十几年的交道……”
“就是靠你说的那些阔佬们,在这么多次卡乌战争中,乌萨斯硬是没占到什么便宜。”
“那么你来说说?伯克·阿尔瓦雷斯·洛尔吉奥?你是有什么妙计吗?如果按你这么说,无论什么武装起义都注定要……”
“如果真的有胜利可言,”伯克中断了特里的嘲讽,看着他那张涨红了的脸,暗暗觉得有些愉快,“那就只能朝东进发——这里,”伯克指着东边的一条河流——瓦达河,这条河的源头在卡西米亚内陆,它一直向东延伸,稍微拐个弯后绕进了霍西马尔山脉,“可以顺着这条河走……这条河旁边都是平原,视野非常开阔,一旦有追兵也可以很容易就发现,而且旁边就是一片不小的森林,打迂回战也非常方便,我们就这样一直朝东进发,可以一直走到霍西马尔山脉……”
“伯克先生!原谅我天资愚钝,看不懂你让我们往东走的目的。”
阿特亚加看懂了伯克的意图,他替伯克开了口:
“我们要与乌萨斯合作。”
“胡扯!马里乌斯光是应对卡西米尔就有的受了,现在还扯上乌萨斯干什么?”特里愤怒的大叫,他的脸先是变得铁青,随即又变成绯红“而且那帮毛耳佬凭什么帮助我们?”
“卡乌关系一直都不怎么样,如果在卡乌边境——横过了霍西马尔山脉就可以直抵卡乌边境。如果马里乌斯在那里占上一个省,一块地,宣布独立,并表示出倾乌的倒向。”伯克观察着特里的反应“卡西米尔任何有关收复领土的战争都会被视作侵略他国——一旦乌萨斯与我们结盟,那么乌萨斯将在每一次战争中都站在正义立场的一方。不仅如此,如果能够持续的交好,对于乌萨斯而言——几乎就能将马里乌斯视作领土,能不发动任何一场战争就获得如此巨大的收益,而条件仅仅是帮助一个刚成立的国家,承认一个国家的独立——这些条件我们都可以与他们商谈,可以先派一个使者,要有一个班的骑士保护,带上伪造的证件,先去乌萨斯那边取得联系。”
“伯克先生,你可真是好好的卖了一次国啊,不知道你的那些作为马里乌斯人的祖先,会怎样想?”
“特里,你要掀起的这场战争本来也就极其虚伪,只是单独的为了满足你那幼稚的君主梦。我是在挽救那些将要被你抛弃的生命!”
特里的表情变得极其扭曲,他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收好地图就要匆匆告别。
“特里,不管是为了什么,即使是真的想要重建马里乌斯帝国也好,你的小梦想也好。对于你而言,这么做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好了,别说了!”特里憋红着脸,上面的赘肉抖动着,那双小眼睛正帮主人宣示着不满。
“再见了,骑士大人们,愿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其他的!就按原计划里的做!”
特里走到门口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两位骑士大人以你们多年的征战经历,肯定知道那帮乌萨斯人,都是些歧视感染者的家伙,”说到后面,他先前的那股底气就消失了,说话变得支支吾吾“——你们拿到手的军队……嗯…………将会有一半……嗯……感染者……近……六成吧……”特里说到这里,就准备带着一脸羞愧逃走。
“为什么?你可从来没提到过。”阿特亚加犀利的说。
“——嗯,因为……就是那个我们没有办法……一定是……”特里后半句话说的含糊不清,他没等阿特亚加和伯克继续质问就消失了。
“该死!”伯克已经将一只手按在了太阳穴上,呼吸变得异常沉重。
阿特亚加和伯克从餐馆里出来,正午的太阳非常毒辣,照在乳白色的街道上非常晃眼。阿特亚加看见伯克心底的怒火积攒在眉头,眉毛拧成一团,给人一种力不从心的错觉。但阿特亚加估计自己现在也不会比对方好到那里去。两人并肩朝着阿特亚加走来时的方向回走,过了好一会儿,伯克才慢慢开口。
“去‘肥尾’吧,反正离活动开始还有很长时间。”
阿特亚加记起了那个在隐蔽的巷子里的小酒吧,标着“Fat tail”霓虹灯忽闪忽明,石头的路面被磨去了棱角,变得坑坑洼洼。推开旧时代的木门,走进去,就可以来上一段价值半张龙门币的悲伤自叙,没有拐弯抹角,不需要开场白,更不需要鞠躬。叫做赛文斯的酒保的脸上挂着塑料假笑,他会安分的接着半醉者的苦水,不失分寸地迎合着,又一边擦拭着磨砂的玻璃酒杯,看不出他是否在意——现在是白天,也许他正忙着将棕色缎面餐布换成白色防滑塑料桌布。在“肥尾”里,个人经历都会变得廉价,总有更加离奇鬼巧的怪事等待脱口,它们发生在干裂的木地板间,摇曳的昏黄灯光中,酒瓶子昏沉沉的闪光里,台上来自叙拉古或是米诺斯的流浪歌手的情热曲调里,还有酒鬼发臭的呕吐物中。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最多使一只薄壁的中号高脚杯半满,太多香醇却会使尝客索然无味,嚼着木渣。顾客吵闹,“酒馆旁是醉鬼收容所,‘肥尾’旁建着圣教堂!”他们会这样高呼。
但阿特亚加明白伯克只是想要找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肥尾”里有一间安装了隔音板的房间,隐藏在酒吧后台的下沉式房间里。里面算不上宽敞,一座c型的沙发——外形与店内的一样。中间架着一个实木的咖啡桌,沙发底下藏有暗格,储备有不少应急食品和水。在那间密室里,曾躲过四名上过刺杀名单的骑士——他们都成功躲过了无胄刺客的追捕。
但还没走到“肥尾”,伯克就耐不住性子。
“特里那个疯子,他会把我们全部人都送进地狱,”伯克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人听见“到时候我们将不得不抛弃感染者,让他们优先冲上前线……”
“但聪明的家伙在听到向东走后,就会立刻察觉我们的意图,他们可能会先下手为强,毕竟他们身上可没有家族契约,”阿特亚加补充道。
“对,阿特亚加,但我不会视人命如草芥,那些骑士们都还很年轻,对于我们而言就是孩子——我常常想起我的孙子法比奥,虽然他在六年前就签署了我的死亡证明,但他仍然知道我还活着。如果他也仅仅因为是感染者,在多舛的命运中受到不济后还要来送死,我不会同意!”
需要变相的杀死别人才能获得自己的保全吗?这的确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自私,但转念一想,在战场上对待敌人不也同出一辙吗,那么这么多年来,自己不是一直处在极端的自私中吗?这份迟到的罪恶感居然还在退休后的第一个月内找上门来,阿特亚加这样想,因此他有了一个朦胧的推断:也许在几个月后,他们都会被残忍的战争惯性一路推着盲目的向前——这种惯性来自于他们过去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开端于第一个以“战争”命名大型群架的一刻,是一场持续了千年的雪崩,根本不可能有阻挡一说。这将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战争,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