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在山顶另一旁的偏僻山坡还是如往常一般,在落日前等来略微湿咸的风和我们。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泥土道路两旁的杂草张扬的向我展示着它旺盛的生命力,但它却还是没有掩盖住这条小道,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记得过去?」
「那是漫长而悠闲的时光?」
「而我的朋友啊?」
「你可曾分辨?……」
夕阳下的山坡,被红色覆盖了草地原有的绿色,如同一片火的海洋。而她就站在那片火海的最中央轻声哼唱着过去的歌谣。我们一直很喜欢她唱歌,w说能从她的歌声中得到力量。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她停下了歌声,这让我感到一丝未完的遗憾。
「你终究是来了。」
她注视着前方不断下沉的太阳。
「山脚的花开了。」
「是吗?那一定很美,你怀念这里的夕阳吗?」
她转头看向我,微笑中带着些许哀伤,只有在这里她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想不会,这片土地掩埋了我们太多过去,你不会想再回到这里的。」
自说自话间,她已经坐到地上,朝我招了招手。
「拘泥什么呢,此刻只有你我罢了。」
一如往常一样自然,一同坐在草地上,看着落日下沉,余晖渐熄,在安静的氛围下甚至能听到对方的逐渐加快的心跳,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不用看就能够确定对方的存在。
「怀念这一切吗?」
「嗯。」
此刻只有只有她和我,还有心中早已筑起的墙。
恍惚间,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地平线下,巨大的阴影由远方袭来,如同沼泽般将我们包裹、吞噬。我们在黑暗中逐渐失去对方的身影。
「真黑……」
「……」
「……」
「是啊。」
「这片土地的战火何时会平息?」
「恐怕还未到终局。」
「……」
「……」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我下意识看向她的方位,虽然视线仍是漆黑一片,但我肯定她看我的眼神一定平静如水。
心里突然一阵抽痛,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能回以沉默。
「孩童时,我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想要自由的结交伙伴,想要在巨大的花园里捉迷藏,可大人们却强迫我端坐在皇位之上,去承名为帝王的影子。少年时,我想成为能够承载帝王这个名号的“王”,却被我信任的皇兄夺去皇位,数年的努力经营,最终化为一个泡影。成年后,我想复原只存在于过去的神话,却被陷害沦为罪人,最后审判落下,一切戛然而止。命运一次又一次愚弄着我。」
抬头向上看,黑色的夜空只孤悬着一轮明月,带来一丝丝光亮。
「我一生都被一道道大门禁锢,穷其一生想要逃离出去,可偏偏每一道门我都打不开,每一个房间我都进不去。终于逃了出来,却又陷入另一个牢笼。所有的人我都追不上,所有的门我都打不开。只是陷于一个过去的幻想,为一个虚构的目标荒废一生。」
视线仍是一片漆黑,她的呼吸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急促。
沉默
我只能回以沉默。
「你终究也离我而去了吗?」
四周仍是死寂。
如此绝望的话,这样平静的语气,我明白说出这句话的她一定是微笑着的。
我仍是回以沉默。
「有时候,询问的人带着答案,下赌的人猜到结局,没有谁会在这场豪赌里寻得答案,赢了却像输了。」
我好像明白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是从何时筑起的。
心中的话语在喉咙间打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在犹豫间反复打磨。
「山下的花开了,开的很好,虽然春天还离得很远。」
眼睛开始习惯了黑暗,周围的景色开始渐渐清晰。
「大地还会继续萌芽,时间会温暖它。」
视线中她的轮廓逐渐清晰,记忆中熟悉的微笑映入眼帘。
「去看生活,去看世界;去目击伟大的历史事件;去看穷人的面孔和骄傲者的姿态;去看不同寻常的事物——机器、军队、群众、以及古老的丛林和月球上的阴影;去看那些旷世的杰作——绘画、建筑和发明;去看千里之外的世界,去看隐藏在高墙和房间内的事物,以及难以接近的危险事件;去看那些被男人所爱着的女人们还有孩子;去看并且享受愉悦;去看并被感动;去看并被教育…」
激动的情绪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打断,我还想再说点什么,痛苦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插入我的嗓子,只能颤抖着发出疑问。
「你本有这么多的机会,为何要驻足于过去?」
风越来越大,远处的小云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浓云,慢慢地升了起来,扩大起来,渐渐遮满了天空。陡然间,雪,下了起来,飘飘扬扬地从天上落下,落到树枝上,落到地上,很轻盈,如小猫的脚步一般。那下落的雪,承接着半空中的月光,那剔透的雪花,在夜空中闪闪发光。慢慢点亮周边的景色。大地,被雪穿上了衣服,世界在顷刻间成为了一个纯白的国度。
「死亡是一种缓慢的溶解,在人生的漫长过程中,时间逐渐溶解了你的身体,溶解了你的意识,溶解了你的过去,溶解了你的未来,最后溶解了他人记忆中的你,那时你就彻底的死去了。」
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在沉默中理解话语后的隐喻。雪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最后停在她的肩头。慢慢的,越积越厚,就连发丝也挂上了那晶莹的冰凌,雪中的她好像融入这片土地,成了一个未曾存在过的幽灵。
「这是一个充满缺陷的世界,人们在这里尔虞我诈相互侵吞,左手为和平相握,右手却紧握匕首。可是又都在追求一个真挚的朋友,很好笑不是吗?因为有时我们连对自己真诚都做不到。」
「你知道为什么我无条件的信任你吗?」
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可真好看,里面好像有晴雨,日月,山川,云雾,花鸟,仿佛包罗万象,眼神流转如同散入的繁星,我一时有些痴醉。
「我应该知道吗?」
「你一直都知道,难道不对吗?」
她突然收起笑容,肃穆的面容像是扣上无缝的面具,我知道这种时候不适合挪揄她,不置可否的耸耸肩,默认了她的话。
「你看,远方的湖面,载着天上的星辰。古代的“巫”能通过观测星象以此来预知未来,而我和你也正是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明确自己的未来。」
我开始读不懂她的眼睛,那眼眸逐渐变得深邃,如同无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波动,而我正浸于潭水之中。
「你我是相互观测而存在的幽灵。」
她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淌出笑意,像是春风带起湖面的涟漪,随这涟漪向四周扩散,牵动周围的五官,卷翘的睫毛吻上娇俏的卧蚕,小巧的鼻尖皱出精致的折痕,温柔的唇角漫出优美的弧线。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个人的笑,是从眼睛开始笑的。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如同精巧的月光微微弥散,让我心跳漏了半拍,呼吸也随之一窒,只感到眼前袭来的模糊。似乎升起了雾气将周遭事物隐去了,只有眼前的她笼罩着轻纱般的月光。
雪还在下,苍白的月光将周遭的空缺不断填满。月亮距离湖面是那样的远。我和她之间触手可及却无法逾越。
月亮悬挂于湖上,距离湖面是如此的接近,仿佛要融入湖中的倒影。她的手慢慢越过我刻意保留的间隔,握住我的手,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倚靠在我的腿上,盯着远处的湖面出神,月光映在她的眼中,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人们将那些难以反抗、无法接触的权力不断抽象并给予崇拜。并把其为视为理想。为之斗争,相互倾轧,就算失去生命也在所不辞,陷入对自己崇高行为的狂热中无法自拔,如同沉入贪欲的深海,在挣扎中不断下沉。」
「你想表达什么?深海?你的意思是…」
她的食指轻抵我的嘴唇,阻止了我的发问。
「先等我说完,你总是在有关我的问题上失去冷静。」
她冲我俏皮的眨了眨眼。
「但如果有一天你想从疯狂中醒来,想要弄清自己该如何存在于这片深海。那么上浮吧,寻找那些坚硬巨大的浮岛,上面会承载着最后的答案。接受并坚持它,或许你回归时便不再迷茫。或许你能不再回到这片深海,远远离开这种厮杀的宿命。……但现在看来,你好像已经和我一样,都深处深海之中了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急切的想要得到她的回答,但她只是重新靠在我的腿上,回答我的只是沉默。
「你在逃避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妥协?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背叛我们!!」
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蜷缩的更紧。我想起,曾经在乌萨斯西部森林中遇到过一只鹿,它当时受了伤,右后腿上的伤口因为暴露在风雪中太久已经发黑坏死,以至于它连行走都成了奢望,只能倒伏在积雪中,看着自己的体温被风雪带走。当我向它靠近时,它费力地看向我,在那一刻,在那片风雪永不停息的土地上,只有它和我,在对视中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我能看到它眼中生的渴望和不断熄灭的光。
就像现在的她。
我终究没办法质问下去,只是伸出手拂过她的头,像我安慰那只鹿一样。
「抱歉,我刚才冲动了,我只是气愤,气愤你对我们的隐瞒,所以你……」
「权力」
抚摸的手僵在半空。
「是因为权力交换吗?」
嗓子干涩的发紧,无论否定多少次,这两个字总是漂浮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吗?」
「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我吃惊地瞪大双眼,悬停的手下意识的远离她,愤怒和惊讶让我不断颤抖,支撑身体的左手也下意识紧握,深深地挖入泥土中。
我没想到,这个我不断探寻的真相,就这样直白的呈现在我的面前。
「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为的不就是不想和和他们一样,可你最终……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你背叛了自己吗?」
这一刻我真切的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默默地坐起身,修长的秀发随着她的移动如同瀑布般下垂。
「沙漏....你是否收藏过沙漏?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爱收藏沙漏的人,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看着沙漏的沙粒全部落下后再将其翻转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看我没有回应,她苦笑了一下,接上了话题。
「他说“我感觉在我翻转沙漏的那一刻,我能够掌握沙漏的时间,这让我感到和神一样满足”。你觉这个故事有趣吗?一个沉迷于自己错觉的愚者,在旁人眼中是那样的可笑。我们又是否像他那样,沉迷于自己掌控某物的错觉中呢?你又是否知道在我眼中的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想要掌控你认为的我的“愚者”。」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想要通过这个心灵的窗口的交流让我知道,她不是单单只是一个标志,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她,一个也会因为困难而会感到焦虑,一个会因为感情而动摇的“她”。
月亮从来不只有光亮,也有隐藏背后无法探索的阴影。
「所谓时代的局限性不过是,在追忆中看似丰富多彩的过去生活,其背后的逻辑仍是单一的。它只是文明的沧海一粟,落到那一代人头上,就成了生活全部的样子?。或许在未来的你们看来,我过去所做的种种,只是盲目冲动的结果,我所追求的理想、目标只是一种落后过时的坚持。我在过去的所做的一切,成为了点燃这黑暗平原的星火,但我却在人生最后一刻前才明白,你我只是时代里的一抹烛光,即使纵情燃烧,也只是暂时照亮一片黑暗,但最后也会被时代的黑暗吞没。」
此时的她仿佛在我面前剖开了自己的心脏,将自己的真实,**的真实,随着伤口暴露在我的眼前,我害怕这种近乎献祭的行为,她用近乎自毁的方式让我强行去见证她的真实。我如此的想要逃离她的身边,因为我还没有做好接纳如此真实的她。
「一个人不可能抵抗时代的前行,难道我就必须接受只能不断失去又无能为力的所谓“现实”吗?我不在乎别人在日后会如何评价我,暴君也好,野心家也罢,我不想终其一生沉浸在自己未完的遗憾中。」
「但是如果…如果呢?」
我迫切的想要打断她。我不想听到她后续的内容。但我还是失败了,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夜一样。
「推动巨石前行的西西弗斯,他的幸福是在遭受惩罚时,证明了自己完成了对神的反抗,还是在无知中不断推动巨石前进,日复一日,停在终点前的那一刻呢?我或许也和那可怜的西西弗斯那样,在我死亡前的最后一刻,我都沉浸在反抗的满足和无知的喜悦中不断下沉,不断索取,肆意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就像我的曾经那般,不断索取以为自己还会……」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的脸埋入臂弯中,她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还会和以前一样……不曾失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现在的心情,悲伤的情绪将我们包围。风雪渐渐减弱,月光在飞雪的折射下如雾一般飘散,对面的她仿佛坐在雾中,身形逐渐削薄。
「你最近太累了,凯尔希想要继承我的过去,揽下了太多东西,但幸好还有你在,你替她分担了很多。也阻止了她去深入一些她不该涉及的事,繁杂的工作已经让你的神经紧绷到极限了。」
她站起身来,扫去发梢上的雪,平整了略显褶皱的衣领,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随着整理动作若隐若现,我下意识的移开视线,却听到身后传来她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
「与你聊天总是这样开心。」
我急忙转过头来,只看到她站在远处的山坡顶上,身后是一片月光。那是小路的起点也是尽头。
我不明白她如何在短短一瞬走了这么远,远到她要用手比成喇叭向我喊话。
「好好照顾好自己,你不要只注视未来,有些真正的答案往往存在过去。多多回看过去,但也不要沉迷其中。」
她开始沿着一条我们未曾走过的小路前行,慢慢离开我的视线,走入那片白色的群山中。
「我能感觉到你的心痛,你有你说不出口的无奈。但是你却选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想喊出她的名字!
我要喊出她的名字!!
我必须喊出她的名字!!!
我想留住她。
「梦想真是一个让人想要去相信的谎话,当幻想的浪漫照进现实,一切苦难都会成为感动,总是有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通过一件事物联系起来一样,就像曾经的你我。」
白雪下落,群山皑皑,她的身影仿佛融入那漫长的国境线,只有起始从未终结。我起身去追,但是迎面只剩苍白的风雪。风声为我送来了她之前未能唱完的歌。
「我记得过去?」
「那是漫长而悠闲的时光?」
「而我的朋友啊?」
「你可曾分辨?」
「从地狱中的天堂?」
「到深海中的蓝天?」
「陪我共赴一切的朋友啊?」
「冰冷的刀剑上绿草如茵?」
「厚重面纱下藏匿着微笑?」
「放轻松我的朋友?」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用英魂交换你成为英雄?」
「用尚有余温的灰烬交换森林?」
「用灼人热浪交换清冽微风」
「用冷漠慰藉交换自我改变」
「你会交易吗?」
「在战争中的漫步?」
「只为换取牢笼中的统治地位?」
「我多么希望?」
「我多么希望?」
「你在这里?」
「用你的名字呼唤我?」
「我们好似两个游弋在鱼缸中的流浪灵魂?」
「年复一年?」
「狂奔过同样沧桑的土地?」
「我们寻获了什么呢?」
「只有与土地同样沧桑的恐惧?」
「愿你在此?」
「用你的名字呼唤我?」
「我快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我明白,月光是阳光的反射,本不应有任何温度,但此刻我却觉得身后这月光也如阳光般温暖,就这样近在咫尺,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