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竺方笑着问安澜:“你想穿什么样的结婚礼服?我叫裁缝店给你做去。”
安澜嫣然一笑,给竺方搛了块酱菜,道:“我想——穿我们唐朝的衣服。”
竺方的眼睛亮了一下,凑过去道:“你是说,《簪花仕女图》那样的衣服?”
安澜笑着点点头。
“老天,”竺方兴奋地放下筷子,道,“我的夫人,您可太能想了。这简直就是给小日本的一记耳光啊,可是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
安澜抿嘴一笑,道:“是啊,他说我们宣扬自己的民族服饰,妨碍大东亚共荣,我们可以说,你们的和服就是这些衣服演变而来的。到时候就等着看他们紫得跟猪肝一样的脸色吧。对了,谁来画衣服的设计图啊?”
竺方搓了搓手,笑道:“工笔美人我在行,交给我吧。不出两天,设计图纸和效果图都给你弄出来。夫人,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安澜低头笑道:“别叫我夫人了,听着怪别扭的。”
“那叫什么呀,达令?”
“真讨厌。叫我安澜好了,这样亲切。”
“好。”
竺方深情地看着安澜,忽然很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你做什么,大清早的。”安澜害羞地把他的手推开。
“唉,可惜不久我就该出去做事情了,那时候,你这张脸怕要憔悴了。”
安澜的脸色沉了下来,低声问道:“实话告诉我,危险性到底有多大?”
竺方站起来,做了个戴着脚镣走路的动作,然后模拟了一声枪响。
“脚镣,手铐,刑场,就这么简单。”
安澜安静地看着他坚毅的面容,缓缓站起身来,从后面搂住他的双肩,款款道:“我不在乎。如果你真死了,我不会再嫁人的。但是我有个请求,如果你真要去做事,先让我给你生个孩子。”
竺方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他轻轻揽过她,勉强笑道:“别这么说,孩子是一定得要的,可是我的命不会这么不好。老天作践我已经作践够了,再作践下去,对我就不公平了。”
“可是万一——”
竺方自嘲地一笑:“万一我就是烂命一条怎么办,是吗?”
安澜本来已经要哭了,忽然又被他逗得笑起来,急忙把眼角的泪水擦了。
“就算有万一,我也知道怎么去承受。”
竺方慢慢踱到花窗前,看着院子里摇曳的翠竹和芭蕉,轻轻唱起一首歌来。
“温润一生不用强,从容不迫有主张。天圆地方,处处空旷,可以退一步,想一想。”
他没想到的是,安澜也微笑着接上了他。
“毕竟来路匆匆去路长,苦苦人生还要细思量。正风雨飘摇,看四野迷茫,怎能够步步退让?总有一个心愿不能忘,总有一个热爱不能凉。总有一种激情,常年留在心上,要在瞬间释放……”
一曲歌罢,小夫妻俩默默相对,各自无言。
婚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安澜的闺房里成了珠宝首饰的海洋。金戒指,宝石耳环,玉石发簪,琳琅满目堆了一屋子,有时候安澜都腻烦了。可是看着这满满一房间的饰品,安澜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正在喜滋滋地充盈起来。那是一个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美丽时刻,是值得用这么多美丽的陪嫁来衬托和祝福的。她还特地为那身唐朝风格的新娘装定做了一顶金色花冠,偶然试着戴一戴,居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是啊,也许一千年以前,也有一个一样含情脉脉的小女子,带着同样的不安和希冀,穿上红色的诃子裙,围上飞金的披帛,在娇美的面容上点了花子和面靥,细细画好柳叶弯眉,浓浓施了胭脂香粉,然后带着仪态万方的优雅,在亲友略带羡慕和嫉妒的注视中,登上那顶改变自己一生的大红花轿。然后就是十里红妆的送亲队伍,还有沿路那些热情的看客,他们是她生命最重要时刻的见证者,她得感谢他们,可是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幸福地微笑。
想到这里,她不禁手抚花冠,轻轻地笑了起来。竺方走进来,看见她偷着乐的样子,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娘子,你的婚服已经大功告成了。”
安澜笑着转过身来,道:“去了‘夫人’,又是‘娘子’,你这张嘴啊,一天不编派我就不高兴。”
竺方哈哈一笑,低头看了看那些首饰,道:“快去吧,你那套衣服真好看,去晚了我怕别人就该抢走了。”
“净瞎说,新娘的礼服谁敢抢。”安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匆匆打扮一番,和竺方一起出了大门,直奔冯记裁缝店而去。
在触摸到自己的婚服的那一刹那,安澜竟有一种颤栗的感觉,紧张得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她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睁开,然后就再也舍不得闭上了。太美了,这哪里是婚服,这简直就是仙女遗落在人间的绣品,散发着幽雅瑰丽的色泽和光焰。她抚摸着这件礼服,一寸寸地抚摸,然后把自己的脸庞贴在上面,泪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裁缝店的老板怕衣服皱了,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喝茶。竺方看见未婚妻高兴成这个样子,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好看吗?”
安澜含泪点点头,笑道:“真好看。竺方,你太棒了。”
“安澜,你知道吗,为了我们的婚礼,你让我摘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
安澜摸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孩子气地问:“真的吗?”
竺方笑着,使劲点了点头,道:“真的。”
然后两个人站起身来,一起端详这件凝聚了他们一生的幸福和美丽的衣服。这是一件高腰诃子裙,胸前的绸面上用平金绣着团花大红牡丹,打着褶子的裙摆是水红色的,里头是白色衬裙,水红的纱裙上绣着凤凰和祥云,那一朵朵金线织成的云彩仿佛真在天上飘浮,充满了灵动的美感。外衣是宽大的,袖口很大,袖子很长,玫瑰红的纱衣上是银色的芙蓉鸳鸯图,艳丽中带着三分清雅。袖口用红色织锦镶滚,是连波海水的图案,它的意义两人都不大晓得,想必是海枯石烂,永不分离的意思罢。一双粉红色的翘头履,绣着桃枝纹样,静静地放在婚服旁边,等待着娇媚的新娘。
“你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
“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安澜笑着问:“什么呀,这么神秘。”
竺方慢慢走到旁边的五斗橱那里,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两朵金边堆纱红牡丹来,花蕊的顶端是一串货真价实的珍珠。
“天哪!太美了,可这些得花你多少钱呢?我知道,我爸爸自己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
竺方温柔地按住她的双肩,笑道:“咱们不提钱的事情。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只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
安澜使劲点了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竺方,你真好。”
竺方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笑着跑出店门。安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好气有好笑,也跟在后头追了出去。日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好像一幅黑白照片,光线和阴影都是那样纤毫毕现。
安澜的婚期近了,出嫁的那天早上,安梦原像往常那样来到女儿的卧室,从背后抚摸着她柔软光泽的秀发,笑道:“好女儿,快要出嫁了,紧张吗?”
安澜微微点头,笑着转过身来,说:“不过,能嫁给竺方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一辈子都是有福气的。”
安梦原看着女儿坚定而神往的表情,不由得叹了口气,缓缓道:“可是女儿,他将要做什么,我想你心里也有数。万一有一天——”
安澜握住父亲的手,柔和而坚决地道:“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也知道如何去承受。”
安梦原点了点头,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女儿啊,父亲养了你这么大,一直盼着你能找个好婆家,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是真到了这么一天,我还是舍不得你啊。”
“爸爸,瞧您说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安澜嗔怪地道,可是她看见父亲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泪水还是忍不住涌出了眼眶。“父亲啊,我很少如此郑重地称呼您。我们不说那些老一套的话,我只想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我和竺方,或许还有我们的孩子就好,您知道吗?”
安梦原的眼圈也红了,他含笑点点头,说:“时候不早,该梳妆了。要我帮你梳头吗?你母亲去世得早,从小到大,遇到要出门的日子,头都是我帮你梳的。今天,算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吧。也不知道竺方这小子的梳头技艺怎么样,我的女儿可不能在他那儿受委屈了。”
安澜忍不住笑了,道:“瞧您说的,就算他不会,难道娘姨和我的手是没用的?好吧,父亲,您就再给我梳一次。就一次,往后的路,女儿就要自己走下去了。”
安澜转过脸,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净过的脸上纤尘不染,纯洁得好像含苞的白荷。父亲帮她把头发拢成一股,用红头绳系了,再用桂花油把鬓角弄服帖。安澜往脸上扑了紫茉莉对料制的香粉,眉毛上的粉扑得浓了些,因为过一小会儿,她就要往上画古代仕女的“蛾眉”了。玫瑰花蒸出的胭脂膏子装在一个陶瓷小盒里,安澜小心翼翼地抹了些在粉扑上,细细匀好了双颊。又用画眉的细笔蘸了一点,浓浓点在唇上。那些青黛色的粉末盛在青花碟子里,安澜用眉笔蘸水细细调匀,画了眼线,然后仔细地在双眉上画成飞蛾触须的形状。接着,安澜把一朵沾了米浆的金花贴在眉心,细细按牢,用眉笔沾了胭脂,在金花四周画了一朵小小的红莲。橘黄色的眼影粉从化妆盒里取了出来,点在眼角,就成了迷人的花黄。面部的妆容化好,安澜静静地坐在镜子前,看父亲为自己梳出古画里那些唐朝贵妇人的华美发型。
脑后的马尾被松开了,头发被分成三股,父亲的手艺很高,用她自己的头发系了起来。前额的头发抹了桂花油,父亲往里套了一个纸做的半月型撑子,高高地梳了起来。第一股头发抹了头油,在头顶绕了几绕,盘成一个云髻;第二股头发弯成半月形,轻轻别在脑后,用一只金色的大蝴蝶发夹定了;第三股头发拢成半球,用发网罩了,沉甸甸地坠在脑后。安澜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有了些唐代美人的丰韵。
安梦原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枝金色凤簪,小心地簪在云髻中央,又把那两朵堆纱红牡丹拿出来,簪在云鬓两边。他在镜子里看了看,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又把一只黄铜雕花的半月形梳子插在云髻顶端,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拿了云母点翠的花钿,在双鬓各插了两朵;脑后的发网上,戴了两枝缠枝金石榴。细细的金步摇左右各戴了三枝,一枝大大的丹凤朝阳挂珠簪被插在云髻右端,三串珍珠摇曳着,发出柔和悦耳的轻响。安澜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她仿佛是做了一个跨越千年的梦,一觉醒来,已经换了人间。
娘姨进了房门,含着激动的泪水,给安澜披上美丽如花的嫁衣。安梦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自己的女儿从一个小家碧玉变成了万人仰慕的公主。那真是女人一生最辉煌的时刻,用无数的时光和金钱都无法买来那一刻的骄傲与美丽。青春不会永恒,但是所有经历过这样一场婚礼的女人,都会将美好的回忆珍藏一生。
“新娘上轿咯——”
司仪在门外笑着高喊,鞭炮响了起来,红烛燃了起来,远亲近邻都聚集起来,等着看安家貌美如花的千金出嫁的情景。大红盖头从空中落下,精准地盖在安澜花枝招展的妆容上,盖住了她的笑,也盖住了她双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她款款地迈出大门,上了雕龙绣凤的大红花轿,随着一声“起轿”,昔日的门庭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中渐行渐远,而她的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天上下起了太阳雨,细细的,似乎是在和新婚的女儿家打趣。十里红妆的船队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安澜在花轿里坐着,听着耳畔幽幽的流水声,像是又回到了送别竺方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水道,但心情却大不相同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羞赧地一笑,方才那一丝柔软的惆怅也一扫而空。
清丽典雅的丝竹借着水波,飘进沿途每一位看客的心里,让他们都带了艳羡的目光,注视这支喜气洋洋的送亲队伍。船是开往戊桥的,竺方仅有的几个亲戚还住在那里,他们把从前舅父住的院子装饰一新,还请人驱了祟,权做他们两个的新房。安澜却是不在乎的,她想得到的,只是竺方一辈子对她好的那个承诺,天长地久的承诺。
桨声悠然响着,转眼已经是戊桥的黄昏。这真是好长的一路,要是没有耐性的人,无论怎样也是走不到头的。可是新娘子总是有着比我们更多的耐心,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离舟登岸,拜堂成亲的时节。
竺方就站在码头上,穿着一身红色的唐朝圆领长衫,戴着插了红花的软脚襥头,含笑看着款款走下花轿,登上码头的娇妻。安澜似乎是笑了,他听见她头上步摇的颤动声。然后两人携手,步入他们红烛高烧的庭院,预备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竺方轻轻揭开她的红盖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安澜娇羞地凝视着自己的夫君,也忍不住飞红了脸。
烛影摇红,长夜未央。灯火阑珊的花窗外,微风吹落了几朵杏花,天,很快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