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建筑永远是那样严肃的表情,和天色一样灰沉沉的外墙低调地诉说着历史的沧桑。那沧桑是从黑瓦白墙的江南小镇演变来的,也是从西部狂热式的淘金里累积来的。无论如何,这就是上海,一个永远有新话题,永远演绎着传奇的冒险家乐园,是强者的天堂,也可能是弱者的地狱。黄包车上的千金小姐和好好先生是不会对路边的饿殍瞥上一眼的,因为这城市太大也太神秘,什么事情都在发生,所以其间的人物便只好螺蛳壳里做道场,只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暇顾及其他。不知道是谁说的,即使你有长远的目光,在这个城市里,够看个一百年的足矣。一百年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荒滩是荒滩,渔村是渔村;一百年后,也许已经尘埃落定,沧海是沧海,桑田是桑田。
这是上海的火车站,各色人等来往穿梭,一切都被煤烟的颜色染得有些灰暗,反倒有种安适平和的感觉。竺方戴着一顶礼帽,提着一个藤箱,风尘仆仆地下了车,在人群里寻找着安澜的身影。
安澜却是从他背后走来的,为的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她的手轻轻搭上了竺方壮实的后背,忽然被他一把拿住,自己倒吓了一跳。竺方一见是她,赶紧笑着松手,道:“你怎么从后头来接我啊,我现在练擒拿手成习惯了,要是个男人的手摸上来,我这两下,他的手臂非脱臼不可。”
安澜低头一笑,道:“哎呀,我们的竺方看来进益不少呢。行了,跟我走吧,我们到红房子吃西餐去。”
竺方先是笑着,后来正色问道:“哎,那得花多少钱啊。还是吃云吞好了。”
安澜摇摇头,道:“我们的少爷学会节俭度日了,好事情。不过呢,今天不同,我父亲请的客,你不领情,他可要生气的。”
竺方笑着跟了她来,道:“伯父也来了么?”
安澜摇头道:“没来,他不喜欢大城市的氛围。不过,今天的饭钱是他出,所以我们尽管点菜好了,不必担心钱不够用。”
竺方笑道:“那也得省着点呀,伯伯可要心疼的。”
两人说笑着到了红房子里,竺方用英文跟外国侍者点了菜,优雅地一笑,对安澜道:“So,would like something to drink,my lady?”
安澜一笑,把洋布旗袍衣襟上的白兰花整了整,道:“你呀,少在我面前装相了,赶紧说中国话吧,老实交代,英文和武功是不是双管齐下,各有所成啊?”
竺方把桌上的葡萄酒倒了两杯出来,侍者要帮忙,他笑着摇了摇头,缓缓道:“你看我刚才点菜的样子,英文像是退步了吗?”
“难说。”安澜笑道,“你骗人的功夫一等一的好,还得继续考察。”
竺方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对安澜道:“干杯,为我们的久别重逢。”
安澜也举起杯子,轻轻跟他碰了一下,笑道:“为你的别来无恙。”
少顷菜肴端了上来,两个人斯文地开吃,只听到刀叉在盘子里轻轻滑动的声音。竺方抿了口酒,慢悠悠地道:“石川的武馆现在怎么样了,还开着?”
安澜默默地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大侠先生,不必着急,自然有你报仇的机会。今天我们两个在这里,不说这些事情。”
竺方淡淡一笑,低头道:“好,那说点别的。”
安澜静静地看着他有些羞赧的面容,忽然预感到什么,不由得也飞红了脸。
一曲舒缓的《献给爱丽丝》轻轻奏响,一束盛开的白玫瑰被侍者微笑着捧到安澜面前,竺方对他点头致谢,然后单膝跪地,从表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了开来,微笑道:“安澜,我作为一个爱你的绅士,正式请你这位女士嫁给我,我愿意给你一生的幸福。”
在安澜发愣的当儿,竺方把刚才的话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满座的男女宾客都站起来,笑着为这对璧人鼓掌祝贺。
“真美,可是,可是我——”安澜羞赧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竺方笑道。
“我还得跟我父母说一声。”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安澜半转过身,娇羞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不,”竺方面向所有的宾客,用英语说道,“I just want you to say it by yourself。”
“说什么?”
“Say you love me。”
大家的掌声更响亮了,安澜轻轻说了一句话,竺方并不领情,大声道:“What?Please pardon。”
“I——I love you!”安澜说完这句,脸已经像个熟透的苹果,红得楚楚动人。
“祝福我吧,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整个餐厅浪漫的烛光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抱起她,发狂似的旋转起来。安澜快乐地尖叫起来,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她似乎把一切都忘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她生命全部的全部,中心的中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长的水道在黑瓦白墙中蔓延着,安澜和竺方在彼此的歌声中相互依偎,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但是,他们其实都明白,风景不是当年的风景,人也不是当年的人了。
“你会离开我吗?”安澜笑着问。
“我能用英语说吗?”竺方笑着回答。
“Of course。”
“安澜,我怕我给不了你一生的幸福,当然,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要知道,你是我心里最珍贵的宝物。因此,无论我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为我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
“我答应你。”
竺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远处农家屋顶上缭绕的炊烟,唱起一首英文歌,他的声音带着几许无奈和悲伤。安澜默默地听着,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膊上,安静地看着远方的景色,默默无言。
“Think of me,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once in a while,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When you find that once again you long
to take your heart back and be free,
but if you ever find a moment,spare a thought for me。
We never said our love was evergreen
or as unchanging as the sea,but
if you can still remember,stop and think of me。
Think of all the things we’ve share and seen,
don’t think about the way things might have been。
Think of me,think of me waking,silent and resigned。
Imagine me trying too hard to put you from my mind。
Recall those days,look back on all those times,
think about the things we’ll never do。
There will never be a day when I don’t think of you!
Flowers fade,the fruits of summer fade,
they have their season so do we。
But please promise me that sometimes
you will think of——me。”
一曲终了,两人还沉浸在那种略带伤感的氛围当中。安澜笑着问他:“那如果我离开了,你也会想我吗?”
“别胡说八道,我不许你这样的。”
安澜欣慰地笑了。
“知道你不许,所以我才说。”
两人呵呵地笑起来,连船家都微笑着看他俩,唱起了那首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
“你的嫁妆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过个目?我的澜儿是大姑娘咯!”安梦原笑着领竺方和安澜进了西屋,安澜娇羞地看了竺方一眼,没多说话。
三人一进屋子,只觉得满目红光,喜气迎面。屋子最里头是一套拔步床,镏金木雕,红木打造,那漆面光可鉴人,精巧至极。拔步床旁边是一溜家用器具,有鹅头桶,是用来送饭的,那鹅头雕得圆润光洁,仿佛真的一般。还有一套果盘,红漆黑边,上头的图案有龙凤呈祥,有鸳鸯戏水,有和合二仙的,一看就知道花了匠人不少的工夫。最新奇的要属面盆架了,红色的木制架子,六只脚都雕成了似龙非龙,似凤非凤的模样,着实叫人喜欢。树酒埕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样器皿,状如花瓶而有盖,略带深棕色的表面绘着缠枝石榴花样,煞是精细别致。
再看那边是一排的扛箱,也有敞开的,也有封闭的,但都是四角飞金,雕花镂空,无一不精,无一不美。旁边放的马桶和子孙桶也做得十分细致,几乎要让人忘记它们的用途了。一只提手桶的把手上竟然雕着龙凤呈祥,安澜不由得赞叹,这样的奢华也许只有在上花轿的一刻才配拥有吧。
再看那茶道桶,也是绛红色的,方形略弯的一面雕着花鸟图纹,仿佛是一扇小小的漆画屏风。梳头桶看上去温柔敦厚的样子,提手上是莲花图样,并蒂莲花朵朵开,也是祝福新婚幸福美满的吉祥意思。还有一些小提桶,做得也十分精巧雅致,这里不必赘述。
桶的旁边放的是竹器,有茶壶箩,这一个与其他不同,用竹子编了山水人物在上头,十分可爱,安澜不禁多看了片刻才离开。还有针线箩,是密封的,挂锁上也有桃子和百合的图案,大约又是多子长生的意思。夏篮和冬篮是用来盛剩下的饭菜的,相当于小镇上的冰箱,夏篮有孔,冬篮无孔,都是圆润的形状,也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再往下看,安澜不禁笑起来,原来自己根本一窍不通的古典乐器也进了嫁妆队伍,月琴、琵琶、古琴和古筝像模像样地靠墙摆着,她却觉得这个场景颇有喜剧色彩。竺方猜着她的想头,于是抿嘴一笑,道:“多谢夫人了,这些乐器我都学过,等洞房花烛的时候我弹一套你听。”
安澜不由得飞红了脸,正色道:“谁是你夫人,没过门就想占我便宜。”安梦原看到这一幕,捋了捋胡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哪,这个花轿也太——太那什么了吧?雕成这样,比伦敦的大本钟还累赘。”安澜指着花轿对父亲道。
竺方赶紧止了她的话,陪笑道:“伯父想的周到,这花轿的式样华美,中西合璧,若不是安澜这样的人坐,倒还辜负了它呢。安澜啊,我们就是要把婚礼弄得热热闹闹的,一是麻痹一下日本人,让他们以为我沉迷富贵温柔,不思报仇大事了;二是要让他们瞧瞧,战争在继续,我们安宁的日子也还在继续,没有我们过不去的坎。伯父,您说是不是?”
安梦原含笑道:“姑爷说的有些道理。对了,我叫你姑爷,你也该改口了吧?”
“爸,您老把女儿嫁给我,我一定一辈子对她好!”
安澜啐道:“这会子就讨好起岳父来,真没脸。”
“岳父本来是好的,还用我来讨不成?”
安澜倒给他怄笑了,指着他道:“你呀,去了这么些年,越发油嘴滑舌了!”
安梦原笑着摆手道:“有这么个老公在,你以后的日子才有乐趣啊。”
安澜撇嘴道:“我才不稀罕呢。”一边却冲着竺方偷偷一笑,竺方也忍不住笑了。
“爸爸你看,她现在就欺负我了,将来我可得找您做主啊。”
“呵呵,她可欺负不了你,你是练武的人,点个穴什么的,她就没脾气了。”
“呵呵,那我可不敢。”
安澜拉了他道:“放心,我可做不了母老虎。”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把房门锁好,一起到花厅吃晚饭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