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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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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片香樟林。他喜欢香樟,那些枝干虬曲着伸向天空,枝头满是嫩绿的树叶,低调地垂着头,领受阳光和风雨。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香樟是一种诗意的树,它能让人感到静谧与安详,就好像一阵和煦的清风。

那天的雾很大,他照例来到香樟林里散步。乳白色的浓雾弥漫着,四周阒寂无声,偶然传来的几声鸟鸣带着恍惚的神气。香樟叶在漫山遍野的雾气里泛着鹅黄的柔光,时而有蝴蝶在枝头停驻。

他穿着黄色军装,风纪扣开着,边走边做着扩胸运动。他不喜欢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不喜欢那些人过度激进的革命态度。他爱的是音乐,拯救人类心灵的音乐。可是,他只能歌颂血腥的光荣。他不喜欢战争,但是现在的他除了歌颂战争以外,别无选择。

他的皮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他微笑了一下,抬头看着被浓雾遮没的天空。好安静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只蝴蝶悄悄地停在他面前的树梢上,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只蝴蝶似乎在对他微笑。

他也笑着看那只蝴蝶,蝴蝶并没有停多久,很快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悦耳的歌声,就像是晨风拂过香樟树梢的声音,每一片叶子都沙沙地响着,奏着和谐的天籁。真美呀。忽然他灵光一闪,心想,他所向往的音乐,应当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没有目的,没有主题,只有树叶和清风,只有空气和阳光,让所有的人在这样的声音里苏醒,然后随着香樟林里的清风飞上云霄。

可是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做不到。

他四下环顾,没有发现人影。也许是我自己内心的声音?

你做不到的,这会是你的悲剧,却也是最大的幸事。你要知道,在这个崇尚破坏的时代,你的建设注定一事无成,你注定只能歌颂破坏,却无法用音乐建立一种新的和谐,新的秩序。况且,那些这样做的人,也注定被这个不理智的年代所惩罚。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他问自己。可是只有满眼的白雾回答他。

也许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缓慢地走着,当他离开那片树林的时候,雾气散去,日光渐出。

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从树梢腾起,向湛蓝的天空飞去。

这城市还很落后,只有三根烟囱,一根是乌塔,一根是白塔,那最后一根才是发电厂的。街上人不多,而且大都穿着木屐,一路踢里脱落的声音。他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粗壮的榕树,不禁苦笑起来。自己好不容易从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了一个大专文凭,如今却只好跟这些诗情画意的事物告别了。

苍山区是从前的外国租界,有很多精致的红砖楼。他在区政府当武装部副政委,于是就搬进了其中一所建筑。那是一所巴洛克风格的三层小楼,一层办公,二三两层住人。他的房间在三楼,开窗就可以看见大片的榕树和香樟,如果天气好,还能看到远处江上横亘的解放大桥。

他没有太多的嗜好,除了听梅兰芳唱戏。他有好几张唱片,都是在上海买的,时不时拿出来听一听。《宇宙锋》《贵妃醉酒》《生死恨》,这些戏的唱腔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他在黄昏的时候倚着窗台,窗帘半拉着,留声机里传出那些风流婉转的声音,简直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有时候也跟着哼两句,很轻声地。在这里的人都喜欢闽剧,他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

一晃就是一年,他已经三十好几,早到了该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部队领导想从地方上给他介绍一个,可是他不愿意。他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女人,小气、自私而且懒惰,老公一旦结婚就永无翻身之日。他决定回胶东老家去找,找个有文化的,知根知底的。

蒸汽机车飘着滚滚的白烟,他在硬座车厢里出神地望着远方。青色的山和深碧的水田,偶然有白鹭飞过,农民牵着水牛走过。他不禁微笑了,到底还是南方好啊,连景色都如此宜人。难怪有诗说“游人只合江南老”,倒也有些道理。江南,本来就是一个叫人乐不思蜀的地方嘛。

回家的假期很快就到了尽头,他挥别了亲戚朋友,和一个有些丰腴的女子登上了回榕城的火车。汽笛响了,两个人各自看着窗外的景色,认识时间不长,彼此还有些陌生。他对那女子谈不上爱,只是责任。但是他不知道,从看到他俊朗外表的第一眼起,那个女子就已经爱上了他。

她叫苏利华,和他是同一个镇子的,小学教师,初中文化,在当时算是知识女性了,家里有人在烟台做生意,也算见过些世面。她这次肯跟他回来,也是想见见江南的景象。听长辈说,早几辈子的祖宗就是从江南的苏州迁徙到胶东的。

火车到了站,下车的时候,女子对着他笑了笑。他接过行李,也淡淡地笑了笑。黄包车在路上跑着,他们两个人又开始沉默。到了一家咖啡厅前面,他吩咐停车,问她想不想去喝杯咖啡。

“好吧,反正我也没喝过。”苏利华下了车,跟他走了进去。

咖啡厅门脸不大,装修也差强人意。这城市只有这么一处可供情侣们享受情调的地方, 其他的风光都在三坊七巷那些深深的庭院里藏着,偶然露出一星半点,也是昙花一现,看不真切的。

女子用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笑着问:“礼冰,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他笑了,说:“因为我老了。”

女子一笑,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嫁给你?”

他轻声道:“因为老男人才最懂得疼顾女人。”

女子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解放军原来是这么油嘴滑舌的。”

他摊开双手:“没办法,去了一趟上海,学坏了。”

这次约会把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和陌生完全打破了。没过多久,他们就结了婚,利华在他的要求下报考了师范学校,是一所中专,而他自己则继续干他的行政工作。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拉开了序幕,五年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起名高肖榕。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利华住的病房外头有棵巨大的榕树。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究竟过得怎么样?他还是不时想起那片树林,那片让他做出决定,改变了他的命运的香樟林。那个早晨的一切都是不思量,自难忘。每次黄昏降临,他都会感到一丝惆怅。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溜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其实他该想到的,现在的一切都和那只蝴蝶有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停在窗外,总是在他回头的一刹那精准地起飞,消失在淡蓝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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