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方叫人抓进大牢里去了,你知道么?”老周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向安澜道。安澜倒神情自若,似乎并不十分惊慌。
“已经有人从镇公所递了口信出来,我晓得了。着急也是没用的,竺方交代我们不用给里头送钱,过一个多月自然把他放出来的。不过,石川那个老狐狸会不会放过他,这可就难说了。”
“那,少奶奶的意思,该怎么办才好呢?”
安澜微微一笑,整了整簪在鬓角的栀子花,道:“去会会那个石川,给他提个醒,省得竺方被他暗害了。”
老周呆了一呆,道:“少奶奶要三思,那老东西可不是什么善类呀。”
安澜一边略施脂粉,一边缓缓道:“我以礼相待,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徒弟调戏良家妇女,这事情说出去可不怎么光彩,他已经是理亏了。”
老周叹了口气,道:“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少爷在里头受苦,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安澜的脸色暗淡了一下,柔声道:“老周,我知道你为主人着想的心思。竺方是一路颠沛流离到的安徽,我想经过这些磨砺,眼下的苦楚他还经得住。现在最重要的是,石川那里绝对不能出岔子。我现在就去木叶武馆一趟,你不用跟着我,告诉我父亲,记得叫人给竺方送饭。那牢饭就算他能勉强吃下去,我们也不能叫他受这个委屈。”
安澜说罢起身,往对街的木叶武馆而去。
木叶武馆内,石川正和徒弟藤本说话。
“师父,我看不如趁这个机会把竺方做掉,省得夜长梦多。”
石川微微一笑,摆手道:“不可。我们当初杀他全家已经不够光明磊落,这样一来,镇上的人会跟我们不共戴天,我们在这里的行动就要大大的失利,上头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藤本坐下来,叹道:“可是我听说他是一定要为他父母报仇的,留这么个后患,师父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石川喝了口茶,道:“不是不担心,而是要做给这镇子上的人看,我石川还是有容人之量的。连这样一个换做别人除之方才后快的小子我都不杀,镇子上的人心就能够稳住。况且,那小子被关在里头,手铐脚镣地受点苦,也可以长长记性。这是给他个警告,这次是伤了人,若还想有什么动作,那他就别想从监狱里出来了。”
藤本一笑,道:“师父的话也有道理,但那小子果真就此死心了吗?”
石川把茶盅放下,笑道:“你看看上次他的婚礼,那奢华靡费还了得啊,简直就是倾其所有了。这样一个过惯了少爷日子的人,叫他见义勇为一两次,可以,但是让他冒杀头的危险,他怕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呀,出了牢门,跟他那位美貌的娇妻缠绵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来这里报仇?”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来报:“安澜小姐想见石川馆主。”
石川一听,微微一笑,起身到了客堂,请安澜坐下,笑道:“真是稀客啊,不知道安小姐到此有何贵干?”
安澜一笑,道:“您该叫我竺太太。”
石川笑道:“是,是,竺太太。竺太太到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是关于我丈夫竺方的事情。”
石川微微点头,道:“哦,是为他求情?”
安澜笑道:“他跟我说过,不必为他求情。但是,有几句话要跟石川先生说。”
石川笑道:“请讲。”
“我丈夫伤了你的徒弟,固然不对,但你的徒弟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侮辱良家妇女,怕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我丈夫因为这个进了牢房,您也出了气,希望您不要再为难于他。我也知道,他跟您有杀父之仇。但以他一人之力,武艺再是高绝也无法与你们武馆这么多的高手抗衡。所以还请先生高抬贵手,放过我丈夫,不要对他有什么动作才好。”
石川哈哈一笑,道:“您过虑了,我不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人。我向您发誓,保证您丈夫在监狱里的人身安全,这总可以了吧?”
安澜笑道:“但愿您言而有信。”说罢起身,款款走出木叶武馆。
藤本望着她戴着栀子花的背影,对石川道:“这女子也不简单呐。”
石川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高安路的两侧种着法国梧桐,现在是初冬,叶子已经掉光了,只有油画一样斑驳的树干裸露在街头。寒风阵阵吹来,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打个寒噤,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其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那天在家里开派对,你的神色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因为我嫁了那样一个丈夫。”
罗珊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把貂皮大衣的风毛领子又紧了紧,笑着对竺方说。
竺方默然一笑,半晌才抬起头道:“实在对不起,其实你先生也不是很坏的人,他只是没找对路子,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了,所以才这样胡闹。也许过几年,有了孩子,就能把心给收回来了。”
罗珊也笑了,道:“那就借你的吉言了。对了,你最近跟陶金他们还有联络吗?”
竺方轻轻摇了摇头,说:“很少。听说他明年要去香港发展了,现在上海这个市面,大家都想着往外走。我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也许很快要回碧桃镇老家去。反正到处都是一样,回老家,物价还涨得没有上海这么厉害。”
罗珊叹了口气,笑道:“是啊,说是东方巴黎,东方巴黎,其实在抗战前就已经只剩下一堆看起来还生机勃勃的死肉了。现在这个市面是虚假繁荣,里子被那些投机商人和接收大员掏得差不多了,很多老字号都濒临倒闭,往国外发展的实业家很多。有很多抗战期间把工厂迁到重庆的人,现在都不想往回搬迁了。上海啊,看来是气数不久了!”
竺方笑着摆手,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我听人说,解放军来这里是迟早的事情——”
罗珊神色恐慌地看了看四周,方才轻声道:“你不要命了,现在到处在抓赤色分子,你倒好,在大街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竺方没有回答她,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阵子,竺方缓缓地道:“其实,礼冰这些日子来了不少信。”
“是吗,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竺方一笑,抬头道:“左不过是他在解放区的日子如何有意思呗。”
罗珊不由得有些伤感,道:“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啊,看来国民党真的要完了。”
“那你要怎么打算呢,去香港还是台湾?”
罗珊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我都不喜欢。香港太乱,台湾太荒凉。我只喜欢上海和北平,可是现在这两个地方都不那么可爱了。”
“如果解放军真的打过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只能走。”
竺方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罗珊低下头去,有些黯然地回答:“因为,我们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即将到来的,是不属于我们的时代。”
“我们?”
“是的,我们。”
竺方皱着眉头,两个人一直朝衡山路的方向走去,谁也没有再说话。他的心里开始掂量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新的世界不是他所盼望的吗,为什么也不可能属于他呢?
算了,他想,我还是看看风景吧。过那么十天半个月,我就该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了。
他忽然有些想念老房子里的那些梨花,也不知道这么许久没有回去,那梨花树是不是还长在原来的地方,是不是依然枝繁叶茂。
回去吧,回去,就全明白了。那到底是我的故乡,我真正应该感谢的地方,也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这样想着,转眼已经到了礼冰家的楼下。他推开雕花铁门,乘电梯到顶楼的公寓门口,摁响了礼冰的门铃。
“花样的年华,玉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美满的家庭。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惨雾愁云,惨雾愁云。啊——啊——亲爱的祖国,几时我能够回到你的怀中,再见那雾消云散,重见你放出光明。
花样的年华,玉样的精神……”
舞台上的歌女穿一身银灰色的晚礼服,惆怅而伤感地演绎着这首老歌,竺方安静地聆听着,一边下意识地打着拍子。陶金和章曼萍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手里各端着一杯香槟酒,也听得出了神,直到一曲终了,他们才迟缓地鼓起掌来。
“下面一首歌,我想请一位朋友上台跟我合唱,不知道哪位愿意赏脸?”
台上的歌女笑着问道,台下掀起一阵饶有兴致的骚动。竺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陶金夫妇推上了舞台。台下的观众鼓起掌来,陶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竺方,竺方玩笑地对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然后无奈地笑了。
“先生,您可以点一首您最拿手的曲目,只要我会唱的。”
“英文歌可以吗?”
台下的观众叫起好来,歌女嫣然一笑,道:“没有问题,看来先生深藏不露啊,看你长衫布鞋的样子,我以为你只知道之乎者也呢。”
观众们轻声地笑了,竺方也笑道:“所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本来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人的。”
善意的嘘声响了起来,歌女推了他一下,道:“好了,我们再耍贫嘴,底下的人等不及就走光了。您该不会让我吃老板的生活吧?”
竺方一笑,说:“那好,就那首《汝乃我之所求》。”
掌声响起的同时,黑管奏出了舒缓安谧的旋律。竺方含笑看着歌女的面庞,款款唱道:“No more talk of darkness,forget these wide eyed fears。I’m here,nothing can harm you,my words will warm and calm you。Let me be your freedom,let daylight dry your tears。I’m here,with you beside you,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
歌女笑着看了他一眼,深情而沉醉地唱道:“Say you love me every waking moment,turn my head with talk of summertime。Say you need me here,now and always。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that’s all I ask of you——”
上一句歌词还没结束,竺方立刻默契地接了上去。
“Let me be your shelter,let me be your light。You’re safe,no one will find you,your fears are far behind you。”
“All I want is freedom,a world with no more night。And you,always beside me,to hole me and to hide me——”
“Then say you’ll share with me,one love,one life-time。Let me lead you from your solitude。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here ,beside you。Any 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Christine,that’s all I ask of you!”
歌女几乎已经忘记了观众的存在,她完全进入了歌曲营造的罗曼气氛当中,她的声音越来越富有激情,仿佛她真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歌曲一结束,一切也就结束了。
“Say you’ll share with me,one love,one life-time。Say the word and I will follow you。Share each day with me,each night,each morning。Say you love me……”
“You know I do——”
“Love me,that’s all I ask of you……”
小提琴奏出了抒情的乐句,在一段音乐后,竺方清亮高亢的声音独自响起——
“Any 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love me,that’s all I ask of you……”
安可声把整个舞厅淹没了,竺方笑着点头谢幕,然后走下台来,却看见一个穿着水绿芙蓉花样旗袍的清丽女子站在他的座位旁,含笑对着他看。
“愣什么神啊,连你老婆都不认识了?”陶金推了他一把,笑道,“看来你的魂灵还在舞台上待着呢,要不要我去帮你拣回来啊?”
竺方啐了一口,笑道:“少胡说八道,你分明是在栽赃我。”
“他倒没栽赃。我担心你的魂魄丢在这里了,所以特地来看着你,省得你从我这里跑掉了。”安澜故意做了一个妖娆魅惑的姿势,引得陶金夫妇轻轻地笑起来。
“你呀,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放心么?”
“放心你不如放心我自己。”安澜笑道,“怎么样,我今天穿得好不好看?不给你丢脸吧。”
竺方微笑着打量,发现她的旗袍斜襟上缀了一朵堆纱妃色牡丹,衬着她刚烫卷的头发和唇上那一抹胭脂红,确是更添几分俏丽。于是他凑过去,含笑问道:“我的夫人,这么好看的花戴在你衣服上,怕是要轮到我不放心了吧?”
安澜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跟陶金夫妇相视一笑。陶金“啧啧”几声,对两人道:“你们两个肉麻也肉麻得可以了,帮帮忙好不啦,让我们耳根清静一会。那里有两个空座位,你们到那里说梯己去,我们也得自在一阵子。”
安澜点了点头,叫竺方到那边去坐。两人在雕花椅子上坐定,安澜笑着问:“你晓不晓得我这朵花是什么做的。”
竺方又看了一眼,笑道:“不是堆纱的么?”
“不是,你猜。”安澜呷了口香槟,有些神秘地说道。
“猜不出。”
安澜笑了,凑过头轻声道:“玻璃丝袜做的,想不到吧?”
“别扯了,玻璃丝袜怎么是红的?”
“我用凤仙花和盐水染的,再粘了金粉上去,花蕊是我用铜丝和棉絮做的,然后染了色。你说说,这点子怎么样?”
竺方拍手道:“我的娘子真是越发贤惠了,如今你这样一做,我们将来不必特地省俭,自然就宽裕起来了。”
“好了,少拍马屁。哎,你说用玻璃丝袜给小节做个灯笼怎么样?新年快到了。”
“好啊,只要你愿意。”
“想跟我跳舞吗?”
竺方看了她一眼,笑着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夜已经很深了,歌女的声音越发慵懒起来。乐队演奏的曲目也更加舒缓柔和,是白光的《相见不恨晚》。
“你的华尔兹跳得不错么。”
竺方一笑,道:“多谢夫人夸奖,我的舞步早生疏了。”
一对对舞伴和情侣在沃克木地面的舞池里陶醉地翩翩起舞,他们的神情静谧而沉着,仿佛这个世界就会这样永远随着这样的音乐和舞步运转下去。但只在夜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任何乱世的开头都是美好的,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天气永远晴得反常。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就恢复了本来面目。红男绿女们回到各自的小窝,又要操心飞涨的物价和日渐飘摇的局势。不过至少此刻,他们是快乐和安详的。就像歌里所唱的那样,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跳吧,女士们,先生们。要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远了,也许有一天,你们的后代将会忘了你们的舞步,也将忘记你们的存在。但是你们会记得,这对一个繁华时代的尾声而言,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