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的夏末秋初,国民党的军队已经开始在北方节节失利,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却依旧歌舞升平,白兰花的叫卖声和夜巴黎香水的馥郁香气混合在一起,给这沉浸于良辰美梦的城市抹上一丝旖旎的颜色。《一江春水向东流》终于在冲破层层审查后上映了,上海各大影院人满为患,加了座还有人望洋兴叹。国泰电影院的票房最火爆,买票的长龙一直排到了对面街口,景象蔚为壮观。不过陶金他们几个却气定神闲地从前门直接进去,因为他们有电影公司的内部票。有几个人对他们投去诧异的目光,竺方看见了,对他们抱歉地一笑,拍拍长衫走进影院。
“哎,最近好像都没有罗珊的消息啊。”竺方一边从小贩手里买了一包陈皮梅,一边问道。
“我在戴女士家见过她,不知道为什么,气色很不好的样子,人懒懒的,大概生病了吧?”礼冰皱着眉头道,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担忧。
“我看是她丈夫的问题,没什么大毛病,心里不舒服么。”陶金笑道,“好了,看电影吧。不过我在结尾的时候变得很可恶,你们可别骂我呀。”
两个人相视而笑,道:“不骂你,不过呢,你还得请我们吃一顿。”
“好说,我让内人给你们做一顿本帮菜,如何?”
两个人摇了摇头,道:“将就了,你就这么小气,连饭馆都不进么?”
“勤劳节俭是美德啊。”陶金笑道,“况且我听说物价又要涨了,不能不早做准备。哦,电影开场了。”
一个有些突兀的女声响了起来,唱着李煜的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哟,这音乐可不大中听啊。”
“没办法,两个月里把三小时的音乐赶出来,也就只好重量不重质了。哎,你们瞧,绣文登场了。”
舒绣文在银幕上跳起了野性十足的西班牙舞,竺方和陶金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竺方道:“她的动作好像还不够流畅啊。”
陶金摇头道:“已经是为难她了,没有舞蹈功底的人,练了一个多月才有这样的效果。你还没看见后边我跟她跳的探戈,我那动作才叫丢人呢,就这样还是练了三个星期的成果。唉,还是曼苹说的对,我啊,只适合三步舞跟华尔兹,其他一律是吃不开的。”
礼冰看见陶金在银幕上慷慨激昂的样子,还有白杨有些羞涩和激动的表情,因悄声笑道:“哎,你这样,太太会不会生气啊?”
陶金摇摇头,微笑道:“她只有嫌我不够浪漫的,哪里还会生气。我在银幕下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情节继续发展着,战火在中国大地上蔓延,礼冰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景象,断壁残垣,血光狼烟,不由得沉了脸,一言不发。竺方也有些触动,看到张忠良被日军押着去做苦力的时候,竟不由得滴下泪来。
陶金看了他一眼,心里明白了□□分,于是递给他一块手绢。竺方擦了擦泪,笑道:“哎呀,我想起我坐牢的日子了。当时干的活比这个还苦还累,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陶金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安静,影院里鸦雀无声,都看着人物命运的发展。
八年离乱结束了,影片结尾打出了“请看下部”的字幕,大家都纷纷起身离场。竺方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罗珊的身影,待要叫住,却找不着了。三个朋友出了电影院,直奔淮海路的公寓房子而去。
“呵呵,我觉得没看过瘾,你呢?”竺方躺在沙发上,笑着问礼冰。
礼冰把手里的咖啡放下,笑着点了点头。
“下部下个星期公映,票我还有,到时候让你们把梦做完,省得老抱怨不过瘾。”陶金笑道。“哎,礼冰,曼苹叫我谢谢你,上次那块料子做的旗袍很漂亮,她很喜欢,还叫你再帮她选一块呢。”
礼冰用银色的小匙搅了搅咖啡,笑道:“怎么,我成了你们夫妇的时装顾问了?”
竺方搭腔道:“你本来就对这个感兴趣么,况且能多蹭他几顿饭,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情?”
礼冰笑道:“也对,也对。还得告诉他,半个月请我一次客,叫上你竺方,标准不得低于红房子和绿波廊。”
陶金指着他们,摇头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没安什么好心,合起伙来欺负我。”
礼冰和竺方齐声道:“什么欺负啊,这叫有福同享,知道吗?”
“晓得了,我答应,行了吧?”
礼冰和竺方阴谋得逞,一脸坏笑地道:“恩,这才乖呢。”
“你们两个把我当小孩子啊?好了,我一口咖啡都没喝呢,尽听你们瞎叨叨了。”
陶金摇摇头,笑着抿了一口咖啡,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彼此,都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陶金老兄你会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喝酒。”礼冰打量打量四周,抿了一口干红,笑道,“不过说真的,环境很幽雅,跟其他酒吧舞厅是不大一样。”
陶金也喝了口葡萄酒,笑道:“是啊,本来我不来的,但是郭婉莹小姐推荐了这里,我觉得她品味不俗,就来看了看。谁知道一来就每周都来,渐渐成习惯了,有时候还把夫人带来,欣赏欣赏这里的音乐。”
“哦,音乐?爵士还是蓝调啊?”竺方问道。
“你听听就晓得了。喏,那边歌手上台了,咱们听歌吧。”
一个中年妇人款款走上灯光柔和的舞台,脸上的表情带着七分从容,三分凄婉。只见她穿着旗袍领的晚礼服,跟着音乐缓缓唱道: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今天才伴在我的面前。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回到我的身边。
你的面貌,还像当年,我的苦痛已经满心田。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对你多看一眼——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回到我的身边。”
一曲终了,客人纷纷鼓掌,有人喊了安可,歌者微笑着鞠了一躬,笑道:“多谢大家捧场。今天来的人里,大部分都是老朋友,也是老上海了,喜欢听越剧的一定不在少数。我有一段自度的曲子,叫做《萍聚》,今天就献丑了,望大家喜欢,谢谢!”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爵士乐队退了下去,换了丝弦箫鼓。少顷,那歌手也换了一身素色戏装,梳了古装发式,对众人福了一福,慢悠悠地开口,唱道: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走。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悠悠。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会思念那一宵胜一生,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竺方呆呆地听着,手中不住地打着拍子。那女子的歌声仿佛有种魔力,可以把往事一页页翻过,然后用音韵的良药给你疗伤。是啊,隐痛各有春秋疗,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往日的不愉快,都让它随风去了罢。
“台下的先生们,哪一位会唱越剧的?我想跟他合唱一段《惜别离》。”那女子微笑着发出了邀请,下头的人交头接耳,却没有几个肯上来接招的。竺方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已经被他们两个莫名其妙地推上了台。
“这位先生贵姓?”
竺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轻声道:“免贵,姓竺,天竺的竺。”
“哦,竺先生。那么,我们开始吧。不知道竺先生听过这出戏吗?”
“完整地听过了,是范派和傅派的代表作啊,很感人。”
“那好,看来先生也是个票友了。乐队,起头。”
悠扬的丝竹声响了起来,竺方抬起头来,看着台下的观众,露出一丝带着惆怅的微笑。那女子摆了个兰花指的造型,款款唱来。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琴声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竺方对她一笑,接道:“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琴声习习似秋风,仲卿难舍我爱妻。”
两人对视一眼,悠然合唱道:“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琴声切切如私语,新婚怎忍长别离。好夫妻,长相聚,一对孔雀永双栖。”
两人唱完,含笑谢幕,众人的喝彩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把屋顶掀起来。礼冰和陶金也使劲鼓掌,两只手都拍红了。
“各位,大家知道的,我每天晚上只唱三首,现在我该回去了。大家若是喜欢,我们明天再见罢。”
女子抱歉地一笑,对台下观众挥了挥手,提起裙子的下摆,缓缓离开了舞台,到化妆室卸妆去了。
“我们要不要去后台见见她?”竺方笑着建议道。
礼冰有些意外,因笑问:“怎么,遇到知音了?”
竺方笑着点了点头。
陶金笑道:“我跟她说过几句话,她也认识郭小姐。哦,忘记告诉你们两个,她其实不是歌女。”
竺方因问:“那她是?”
“跟你一样,玩票的。”
“哦,我说呢,每天晚上只唱三首歌,百乐门的□□星架子也没这么大。”礼冰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趁她还没回家。”
三人到了后台的化妆间,只见这里摆满了鲜花,清一色的百合和玫瑰,白的雪白,红的血红,对比格外分明。那女子把钻石耳环摘下来,放进随身的手袋里,见他们进来,回头笑道:“三位先生有何贵干?”
竺方搔了搔后脑勺,笑道:“听你越剧唱得不错,刚才没过瘾,还想切磋切磋。”
那女子把东西收拾好了,因笑道:“呵呵,你们三个还都是行家呢。我学越剧有十年了,但是一直不曾登台,知道为什么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笑着摇头。
那女子微微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已故的父亲不让我这么做。”
“那,请问小姐贵姓?”
“免贵,姓冯,冯程程。”
陶金先是笑,忽然一惊,忙问:“你就是从前那个商界大亨冯敬尧的千金?”
冯程程悠然一笑,点头道:“正是我。”
“从你到这里开始,已经两年了,这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已经学成了武艺和经典,可以出师了。竺方,我的话说完了,别的嘱咐我想也是多余。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秦了音微笑道。
竺方忽然一阵伤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师父,我们再到后花园的池塘边走走吧。”
秦了音笑着点点头,眼圈也有些发红了。
这是1940年的一月,正是寒冬时节,池塘里染上一层冰雪,更添寒意。师徒二人沿着池塘缓缓走着,各自都沉默无言。
“竺方啊,虽然我说过,你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出手杀人,但是记住,不要轻易杀生,知道吗?”
竺方点点头,说:“师父放心,徒弟晓得的。师父,如果我以后想你了,能来看你吗?”
秦了音叹了口气,笑道:“不必了。天下如此不安定,我也就不想定居于此,从此云游四海,各自珍重吧。”
竺方看了师父一眼,忽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原本灰白的头发更白了,几乎已经找不到几缕青丝。不由得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那,师父,你自己多保重。”
秦了音抿着嘴唇,拍了拍竺方的肩膀,笑道:“唉,你走以后,我就听不到你唱歌了,我怕我要寂寞的。”
竺方笑道:“那我现在就唱吧。”
秦了音一笑,停下脚步,看着远处重峦叠嶂的青山,不禁也产生了一丝怅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火车喷着浓烟,在安徽的田野间奔驰着,车轮发出单调的轧轧声。竺方望着窗外的风景,看着自己身上新换的白色长衫,忽然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颚上浓密的胡茬,知道自己真的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礼冰:
我不知道你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所以我只能把这封信保留着,作为我的一个记念,关于你,关于在碧桃镇的那段日子。
我已经离开了安徽,坐在回上海的火车上,到了那里住几天,我就要转车去家乡了。一想到父亲的仇终于可以报了,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似乎走得很远了,我把从前的自己完全丢开,现在的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对我来说,伤春悲秋都已经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是我可以用自己的武功教训那些不知道好歹的日本鬼子了。可是礼冰,也许我的处境比战场上的你更危险,所以你也要为我祈祷,祝愿我一直平安。
我没有你的胆量,礼冰,我不想死,坦率地说,我怕死。生命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做呢,你知道吗,安澜上个月到这里来找我了,她这一路担惊受怕,走得好辛苦啊。可是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就再也不想让自己跟她分开了,现在她就坐在我对面,我是在火车上给你写信的,没想到吧?我还没有考虑是否和她结婚,因为我的使命让我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虞。当然了,如果她一定要这么做,我是不会拒绝的。我的人生里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幸,为什么不珍惜眼前这一段幸福呢?
礼冰,走前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我失眠了,呆呆地看着天空,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孤单,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几乎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只剩下你们,却又是七零八落,天各一方。我现在多么渴望你的友谊啊,可是我见不到你。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让我们互相祝福吧,火车要进站了,就此搁笔,祝你奋勇杀敌,多打胜仗!
竺方
1940年2月于沪杭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