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座古老的青石牌坊像七扇厚重的门,横亘在西递村和尘世之间。那牌坊的基座边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根多余的草叶都不会留下来。竺方抬头看着这七扇大门,天色阴沉,浓雾弥漫,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闷与压抑。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牌坊上的雕刻,低下头,快步穿越了它们,往黄山脚下走去。
从桂英家出来,他又是几天没有洗澡剃须了,身上有些难受,父亲遗传给他的络腮胡子很快爬满了双颊,青黑色的胡茬支棱着,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监狱逃出来的犯人。不过,他这副尊容却并没有惊扰这里的百姓。抗日的烽火还没有烧到这里,他们依然对每一个飘零到此的外乡人采取一种沉默的包容态度,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
是八月天气,水塘里的白色荷花都开了,一朵朵在雾气里摇曳着,仿佛一场纯洁美妙的春梦。可是竺方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连那些青碧的荷叶都在他的视野里成为虚无。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个给父亲传授武艺的秦氏老人,回去杀敌,报仇。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骄阳似火。他走在黄山脚下的稻田里,眯起眼睛抗拒着强烈的日光。四周是浓得醉人的绿色,他却只觉得眩晕。他看了看远方,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远了,数数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吃的苦,比他过去十九年里吃到的全部还要多。可是他不禁微笑了,经过这样的磨砺,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男人,担得起沉重艰难的命运了。
“莽莽苍苍兮,群山巍峨;日月光照兮,纷纭错落。丝竹共振兮,执节者歌;行云流水兮,用心无多。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觅知音固难得兮,唯天地与作合……”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这样一首歌谣,他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安适与疲倦。稻田和天空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他软软地投进大地的怀抱,然后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我这是在哪儿啊?”
竺方睁开有些酸涩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见一张红木几案上一灯如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含笑坐在案旁。
“在我家里。你在田里中暑了,晕倒在路边,还好被我发现了,要迟一些,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老者悠然呷了口茶,微笑道,然后又问:“你睡了两天了,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东西,想吃什么?”
竺方虚弱地笑了笑,道:“就稀饭好了,我现在也没胃口吃别的。”
老者点点头,往厨房走去。竺方打了个哈欠,又沉沉睡去。
“别睡了,你再睡可真要弄出病来了。来,饭我已经煮好了,赶紧吃吧。这么多天不吃东西,胃肠该受不住了。”
竺方扎挣着坐起来,慢慢地把粥喝了下去,然后问那老者:“老先生,您是谁呀,怎么称呼您?”
老者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道:“我姓秦,无字,名了音。”
竺方惊道:“怎么,您是梨花剑竺先生的师父?”
老者笑道:“正是。”
“如此,请受我一拜!”
老者赶紧搀起他来,笑道:“你跟我素昧平生,忽然行这样大的礼,不是折杀老夫了吗?快别这样,病刚好些,别做大动作,仔细伤了元气。”
竺方微笑道:“我该给您行礼的,我父亲就是竺清啊。”
秦了音笑道:“哦?他最近如何啊?很久没见了,也不晓得他怎么样了。”
竺方叹了口气,道:“他——过世了。”
秦了音脸色一变,忙问:“什么?他那么好的身体,怎么可能走在我前头呢?我不信。”
“叫日本人下毒害死的!”
秦了音缓缓地“哦”了一声,转过头来,半晌,道:“年轻人,养好了病就走罢。我已经不收徒弟了。”
竺方很失望,因问:“为什么?”
“我不想收为了复仇而学习武术的徒弟。兵刃是凶器,对于心怀仇恨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你要是真想做我的学生,那你现在就对我发誓,学了我的武艺,以后决不杀生。”
竺方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问了也没用,既然来了,那就应该学点东西再回去。所以他咬咬牙,道:“好,我答应,我发誓,从此以后,绝不伤人性命,如有违背——”
秦了音含笑止住,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诚心的。先别急,病好了我再教你武功。你知道太极的拳理吗?”
竺方点点头,缓缓道:“欲学拳,先读书。拳理如明灯……”
秦了音含笑点头,道:“是了,入我这一门的弟子,必须先读熟古圣贤的经典,然后方能学武。你可愿意等上一年再学武艺?”
竺方点头,笑道:“弟子愿意。”
秦了音笑道:“那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从庄子的《南华经》教起。早些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夜色阑珊,两人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
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蛰人感幸甚。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舒怀襟。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晨光轻柔地透过树阴,照射在秦了音银白的须发上,尘埃在空气中悠然地舞蹈。他一边打着太极,一边缓缓吟唱着《卧龙吟》,一壶清茶就摆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四周花木葱茏,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成败在人谋,一诺竭忠悃。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秦了音笑着回过头,看到竺方站在对面,也含笑看着他。
“小伙子,不好生休息,这么早就起来了?”
竺方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笑道:“已经不算早了,从前在家里,我父亲已经起来练功了。您也有早上喝茶的习惯?”
秦了音点点头,缓缓道:“是啊。你父亲深受我的影响,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寂寞啊,我又少了一个知音。”
竺方默然无语,秦了音拍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别难过。我知道,你还想着给他报仇雪恨。我也想,可是你记住,你跟我发过誓的,绝不杀生。”
竺方忍不住笑了。
“不杀生,那怎么报仇啊?”
秦了音悠然道:“不杀生,一样是可以报仇的。除了杀人,报仇的方法还有很多种,有些方法比杀死一个人更残忍。当然了,那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读好庄子的《南华经》。”
竺方微微一笑,跟着秦了音进了餐室,吃过早饭,两人一起往书房来。
“其实这本书,我想你之前应该有所涉猎了。知道为什么要重新读吗?”
竺方笑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
秦了音点了点头,又笑道:“不仅如此。我想请问你,庄子的学说与孔子有何不同?”
竺方略想了想,道:“不同之处颇多,不知道先生指的是哪一样?”
“最重要的一样。”
竺方沉吟半晌,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秦了音点点头,微微一笑。
“你说出了一点点,但并不是全部。孔子规范的是我们的礼教,而庄子,则要求我们注视我们的内心。他让我们了解,拥有再多的规范和礼仪都未必能够安宁,而真正的平和宁静,只有从内心做起。我们必须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什么人都可以欺骗,唯独不能欺骗的,是我们的内心。”
竺方默默点头,把他说的话用自来水笔记在笔记本上。
秦了音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继续说道:“为什么我们学武的人要知道庄子呢?我以为,是因为中国武术的‘意’胜于‘形’。庄子崇尚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就是上天给予我们的,大地赋予我们的。有些人学太极,一直学不好,为什么?他太重视‘形’了,所以拳架一出来,都是空架子。而有‘意’的人则不同,他初学的时候,动作未必规范,但他的一招一式都像那么回事,就是说,他抓住了拳架的神韵。”
竺方笑着点头,道:“是啊,我父亲的太极拳之所以打得好,大约也就是这个缘故。”
秦了音笑道:“不错。我们言归正传,庄子最可贵的地方是什么呢?不是有些隐士所标榜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要知道,最明亮的时候可能是最迷惘的,最繁华的时刻也可能是最悲凉的,所谓的明亮和繁华都是他人眼中的景色,而你的感受,取决于你最真实的内心。在整个世界都在倡导礼教和规范的时候,他却在呼唤自由和真实。他告诉我们,礼法对于一个社会也许是必要的,但个人的幸福必须来自内心。一个贵妇人在白天和她的追随者们谈笑风生,或许在夜间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会忍不住心酸流泪。孔子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应该做的,什么东西是我们应该要的。而庄子则不然,他首先问我们,什么是你真正追求的,什么是你内心真正渴望和需要的?如果你背离了自己真实的愿望,那么即使你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你也还是一样不会幸福。人的贫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的失落和迷失。庄子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提醒我们认识和注意这一点。”
竺方从心里赞同这位老先生,因为内心的真实和自由也正是他一直向往和追求的。秦了音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下去。
“一句题外话。你认为庄子长什么样?”
竺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秦了音探询地看着他。
“可是我知道,他的脸上一定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宁静安详的表情,因为他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追求的幸福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衣着,但他的衣着一定是得体的,但绝不会刻意。因为自然才是最美的。”
秦了音响亮地拍了几下手,笑道:“很好,你的形容很贴切,跟我心中的形象差不多。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到花园里散散步吧。我这里有一个小池塘,荷花开得很漂亮。”
竺方点点头,笑道:“好啊。”
两人穿过山石小径,迎面扑来一阵醉人的清香,让竺方想到碧桃镇那些包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少妇走街串巷叫卖的新鲜莲蓬。他依然记得那股青涩中略带甜美的滋味,伴随着母亲衣襟上的白兰花香,是他夏末秋初最欣喜的体验。
“我不喜欢单纯的白色,太素净了。我这里白莲跟红莲都有,你更喜欢哪一种啊?”
秦了音看着他,笑道。
“两种我都喜欢。娇媚和高洁,我都喜欢。”
秦了音微笑了,看着满池的碧水,道:“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他停了一下,竺方微笑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总是说实话,即使大家都不喜欢这样。”
一阵清风吹过,满池花叶迎风起舞。两人微笑着面对眼前的美景,相看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