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秋夕,晚霞胜锦,赤彩绚丽、斑斓夺目。殷红的枫叶一如并蒂的铃,一串串高悬枝头,迎风翩舞,盈盈而歌,霞光闪躲着调皮的雀儿,将叶的欢快刻入草木、琢上青苔。
自然之美,和谐之音,无不催促疲惫的墨羽,渐沉入梦。
不远处,自树荫走出一白衫少年,脚下枯枝吱吱作响。
少年墨眸点漆,颈间嫩白中稍带几许水色,泛出缕缕红痕。他眉头微皱嘴角轻撇,狠狠地目光显出几分茫然,仅瞥垢面乞丐一眼,即刻低头,只掌支树倚干,另一掌狠蹭脖颈,喉间不时还溢出噎呕之声。过了半晌,呕声渐止,颈间已然通红,血脉几近可见。
待气息稍定,冷昔恨恨抬头,瞧向罪魁之人,目中杀气渐起。
官差查验完毕,逸香苑之众才发觉小羽私自出逃。正当龙夫人勃然大怒、遣散人丁四下寻觅之际,冷昔亲自登门,告知其墨羽踪迹。
之前,少年与乞丐杀人逃肄一事,已被世人传得沸沸扬扬。那时,龙夫人暗想其中必有小羽。此刻,绝尘宫少主冷昔,竟将之拱手相送,她反倒惊愕不已,唯恐事出他因。
绝尘宫、无音门,绝迹江湖已近百年。
百年前,江湖流传一歌谣:“御心北无音、天方南绝尘,孤掌平天下、逢必乱江湖。”指的便是北域无音门、南疆绝尘宫。按说,二派武功源于一脉,开山鼻祖皆为隐世高人——无尘子之徒。数百年前,无尘子驾鹤而去,两位徒儿却因掌门之故,反目成仇。二人一番恶斗,持续七天七夜,最终,师兄凭其年长力大,一招小胜,执掌无音门大印,出世辅佐大衍;师弟则败而不甘,窃走镇门之宝——绝尘剑及天方气诀,于南疆自立绝尘宫,并率武林豪士与朝廷频起纷争。此后二十载,大小数十役,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以致哀鸿遍野,死伤无数。
为解苍生之苦,平江湖之灾,师兄借师尊大忌,邀约师弟于无尘子坟前,施计诱其饮下毒酒,随后掩面咬舌而亡。时年,绝尘宫少主冷松秋尚少不更事、宫主一死,随从趁势离去甚多,而无音门新掌门——稽云谨遵恩师遗命、只避不逼,这才换得世间百年太平。如此恩怨,江湖鲜有人知。
百年已逝,朝代更迭,无音门没了踪迹,绝尘宫亦两易其主,而其后人仍旧储心蓄势,以期他日雪耻。
辕冥教短短十余年,由寂寂无名成为江湖第一教派,与绝尘宫背后支持,密不可分。龙夫人身为辕冥教圣姑,对其中奥妙,怎会丝毫不知?只奈教主疑心颇重,始终不愿其涉足此事,故此,想摆脱禁锢的她,苦觅机会,望能与之私自交洽。
此番,难得绝尘宫少主亲临,龙夫人本想借机拉拢彼此,怎料冷昔面冷心傲,全然不屑于她。日间,他仅引其寻至被重手封穴的小羽,便绝了踪迹,让龙夫人甚觉不爽。
传闻绝尘宫历任宫主冷艳旷世、武功绝尘,孤傲无比,之中以此少主犹甚。今日一见,容貌果不虚传,但纷传其嗜洁如命、亲亦无情的性子,于龙夫人来看,仿似夸大不少。尚不谈出手救人一说,凭其背负小羽,穿越大半西辰城,便与传闻判若两人。世间之事,皆有其故,既是如此,足以言明:墨羽与冷昔间,定有不宣之秘。
冷昔将墨羽送来之时,片语未留,眼下,当如何处置她,倒令龙夫人无比头痛。
龙夫人不想开罪绝尘宫之人,唯有暗自揣测:他既出手杀了那辱人的小二,必是不愿其死;若将她留于此处,一旦官府回头查出,牵连自己不说,暴露此间分舵,教主亦不会放过于她。眼下,这西辰城内辕冥教高手不多,真起纷争,定然引火烧身。为今之际,当是设法,速速送她出城,自己亦可早日找到欲寻之人。
晚间,待众仆将墨羽安顿妥当,龙夫人开始为其解穴。谁知冷昔封穴手法狠重,她几番尝试,亦未成功。习武之人皆知:这穴道封得过久,气血久不通畅,被封之人便有性命之忧。冷昔当是知晓此故,为何救她后又重手封穴?真欲置其死地,又何必当初多事相救?龙夫人疑窦骤生,百思无解。
正当龙夫人为冷昔心意揣测难辩,墨羽去留左右为难之时,女仆来报:恒王白齐霄到访。
白齐霄此举不因他故,只为墨羽。
逸香苑大堂灯火通明。堂前黑漆牌匾上,逸香苑三个金字在红烛映照下,俊逸娟秀;匾下,大幅泼墨山水——池塘秋月图正位高悬。画中,残荷瑟瑟、秋树凋零、弦月清冷、凌波楚楚,无不细腻传神,浓淡相宜。两侧应景而书“圆缺枝上月,聚散水中萍”,尽诉感伤之心,隐寓落寞之情。
白齐霄独立大堂,背手翘望,了然之笑显于嘴角,似有似无。
“恒王亲临寒舍,小女子有失远迎,敬请恕罪。”龙夫人清亮悦耳的声音在堂前响起。白齐霄悠然转身,一个健步掺起行下拜礼的龙夫人,恬然优雅地笑容与其身份极是相称。“你我相交多时,无须如此见外。”说罢,顺势将龙夫人引至画下案几右侧落座,自己回身坐于左侧。
“不知王爷此行,是为何故?”龙夫人等上茶女仆退出,迟疑片刻方才低声相问。
“这茅尖不错,逸香苑当真香逸四海。”白齐霄若无其事细细端品杯中之物,不时啧啧称道。
“王爷不嫌弃,奴家这就遣人送些过府。”龙夫人知其岔话,亦放缓口气,应声答道。
“茅尖这物于西辰,本就娇贵,孤王不过随口一说,怎好夺人所爱?妹子无须介怀。”
“这倒是王爷见外了。这茅尖入了王爷法眼,那是它的造化,他日传了出去,卖价便能翻番,倒是王爷助我又赚一笔!”龙夫人知这位恒王最好品茶,此番西域茶贵如金,说不要,定是违心之言。
“哦?当真如此,那本王也不推诿了,哈哈……”
“谢谢王爷抬爱!”龙夫人起身欲拜,被满脸堆笑的白齐霄一手扶住。“妹子如此多礼,小王怎生敢当?”待二人重新落座,白齐霄开口言道:“妹子,上次所说之事,可有通融?”
“何事?”龙夫人装傻答道,心却明白如镜。
“我可得了消息,那小丫头重又回到此处。”白目中骤亮,紧紧逼视龙夫人,龙夫人心头咯噔一跳,怒气渐起。见状,他摆出苦恼之样,长吁短叹:“妹子休恼,本王这般亦属无奈,唉……”
“她在我处,确实不假。”龙夫人本性率直,亦不喜拐弯抹角,盯着白齐霄,直直答道:“不过,你我早就言明:我助你引汉王来此,你付我千两黄金,这买卖便已两清。如今,汉王已至,而你却扣压余下五百两,是你爽约在前。”白齐霄听至此处,眼皮微眯望向门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你要我等为你抓那女伢,我也做了,仍不见你一两黄金。此番跟我要人,哼,我又凭何相信于你?”
“妹子勿恼,本王此来除了要人,亦为付足余款之故。”说罢,他打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方正红彤的银号讫印下,赫然写着‘足金五百两整’六个大字。待其瞧个真切,他迅速将银票收好,正言说道:“只要将那女伢交于我,这买卖才算两清。”
“你……”龙夫人气得手足冰凉:他身为皇子,不仅言而无信,还借机要挟于她,当真无耻。
“你别急于拒绝,”白齐霄不紧不慢止住龙夫人即将出口的推辞,“此次交易,价值千两黄金。依白某看来,于贵教是有利而无一害。君涵此去南疆,本为查处贵教聚众之事,若非本王提供消息,助你等将之引开,他当真查出什么,难保父皇不会出兵相制。如此说来,小王破财相助贵教消灾,多提两个小要求,又有何不可?想必贵教教主亦懂此理。再说,教主早知千金一事,倘若只交一半,哼哼,后果你当比我清楚。”
龙夫人双手紧抓椅柄,指节个个凸得泛红,脸上红白交错,额间冷汗淋漓。
白齐霄心中冷笑其状,放缓话速,再开口时,已是语带中肯面带善:“我知你为何庇护那女伢,也知你不喜于她,”龙夫人一怔,愕然望向他,他回应地浅笑道:“你只想尾随其后,找寻一人,对否?”龙夫人惊讶不已,脸上扬起一抹绯红。“眼下,城中管制极严,君涵与知府均全力寻她,若想带其出城,绝非易事。不妨这样,”白齐霄顿了顿话,话语婉转地与龙夫人商量:“你将她交于我,我告知你那人下落。如此这般,我在父皇面前长了威风,你也无需为难自己,寻你想见之人去。你,以为如何?”
一听此言,龙夫人心头一颤,旋即冷静下来:“我,凭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