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当日午后,上官逸独自离开了虎跳峡。原因无它,龙欣儿宁肯先行离去,也不愿面对宛君。或许该说,那些人,她谁都不愿见。
宛君虽没弄清上官逸要其留下是何用意,但她相信,她那夫君如此坚持,定有苦衷。不过,让宛君更为意外的,却是白亦墨的态度。
入谷这些天,他白亦墨万事不理,整日厮守在宛君身侧,除了拉撒睡,真可谓是寸步不舍;而她夫君上官逸,每日早出晚归,似乎刻意避让着什么。这倒也罢了,只是,本以为她若离去,白亦墨不至于会阻拦,也必定不悦,哪晓得,时才上官逸刚言明出谷一事,白亦墨想也不想就要宛君同去。白亦墨如此绝决,于己毫无眷念之意,让宛君心头又酸又涩,颇不是滋味。然而,当白亦墨刻意躲开她,盯向上官逸的眸光透着说不清的笃定,反倒让宛君疑窦顿生。要知道,当年武峰关口,宛君随上官逸离开时,尚是平南王的他那近乎崩溃的、凄凉绝望的眼神,二十年来她一直铭记在心,从未忘记。重逢后的这些日子,谁都瞧得出他对她的情意丝毫未减,而用情之深更是远胜当年。今日,白亦墨竟主动要她离去,而且神情极为刚毅和迫切,怎不令人心疑?
不管怎样,宛君留了下来。
这应当是上官夫妇成亲后的首次分别,上官逸不愿面对,宛君同样亦是。最终,还是司空涧同司空亦然将上官逸送至了谷口,与守候多时的龙欣儿会合。
临行前,上官逸把司空涧拉至一旁低语半晌,言谈间,二人表情甚为凝重。之后,他与爱子仅叮嘱了几句,便决然地踏上犬拉雪撬。只见上官逸的手鞭迎风一挥,“啪”地一响带着呼哨划破了长空。雪犬一得号令,双耳登地一并,如离弦之箭冲向雪林深处。
直至那身影在皑雪青松间消失了许久,司空涧仍旧杵立原地,久久不能移目。
在上官逸转身的刹那,司空涧清楚的看到:在他那微颤的眼睫下,紫眸黯淡、满目凄然,晶莹的凝珠顺着眼角缓缓滑过,留下一条炫目的粼痕……
按说,上官逸下手并不重,墨羽的穴道点得并不深,然而,直到上官离开,小羽都未曾醒来。昏睡中的小羽肤灰唇白,面部不时痉挛扯动,显然,她是真被早间之事刺激过度了。冷昔瞧在眼里,心就如同有双糙手在不停的揉搓,时间一长,肤表的疼痛渐而麻木无觉,但心中莫明的情愫膨胀翻滚却寻不到半点出路。
宛君站在屋口,默默瞧着冷昔的背影,百感交集、唏吁不已。依照商定的办法,宛君原本打算在比武时,让小羽寻个理由,当着冷昔的面儿自平阳坡跳下去。当然,计划中的牛筋网费了宛君足足一下午,已编结固定妥当了。哪晓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又出了这档子事。这倒好,冷昔明白了自己心意,小羽倒真搭了进去。
按司空涧所说,若想延缓‘夜魂’发作,需在每日的午时贯入阴寒之气,自七经八脉顺走全身,用寒气来抑止住它。可眼下,小羽脉象虚浮,气亏体弱,需得阳刚之气强身提命。然这阳刚之气一旦进入小羽体内,必会诱发‘夜魂’;如若不然,则会因寒气过重而耗尽真元毙命致死,二者如此矛盾,让行医多年的宛君也束手无策。
白亦墨打上官逸独自走后便闭门不出,其二子白齐霄心神不宁地守在屋前,来回踱步。正在这时,宛君愁云满面地穿过小院,他急忙追上前细问小羽近况。宛君望着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正欲离开,白齐霄当即一脸懊恼的自责起来。他话音虽不高,但宛君恰能听得清楚。“唉,可恨小侄未曾习武,此地离尚云山又有百里之遥,来去得半月之久,否则,拼上小命,我也要为羽妹抢回千年雪参……”
“千年雪参?”一听到那四个字,宛君眼前不由为之一亮。不错,这千年雪参本就是滋补提气之极品。因其生长于雪域高原,不同于寻常林间的参,药性属阴,小羽若能服食,不可提气续命,亦能增强体质,之后来解‘夜魂’之毒再好不过!想到这里,宛君愁容顿展,向白齐霄匆匆言谢,转身就朝司空涧屋中奔去。
白齐霄瞧着宛君慌忙的背影,淡眉一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正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响,门开了。平统帝白亦墨面色清冷地立在屋口,一双凤眼威凛犀利地死死盯住白齐霄。白齐霄只觉背后煞气渗骨、寒意津津,不由地连打数个哆嗦,脚下如贯重铅,意欲回身下拜却无半分力气。呆立片刻,他竟扑通一下,瘫软在地。
宛君请求司空涧去往尚云寻参,让司空很是为难。上官逸临走以前,将宛君母女郑重地托付给了他,他这话还没过去半个时辰呢,宛君却要自己离开,他还真不知如何才好。不去吧,小羽性命堪忧;去吧,万一有个变故,又怎么向上官交代?
司空涧尚在犹豫,宛君倒急了。在她连番催促之下,司空涧想到一折中的法子:遣司空亦然去。
司空亦然随司空涧送别回来,径直去了小羽住处,此刻刚自屋中出来,偏就听到义父与母亲提及自己,随口便问:“叫我?去哪里?”
宛君稍稍想了想,朝儿子朗朗言道:“我们说,若能寻到千年雪参,你妹妹就有救了。”
“你们,是想让我去趟尚云山……”司空亦然话音犹在,冷昔已冲到了宛君面前。许是他过于急切,竟将司空亦然差点撞到地上。
“你说什么?尚云山的千年雪参?那东西能救小羽?”冷昔口气将信将疑,可一双乌眸却锃亮,紧紧抓住宛君肩头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激动得微微颤颤。
“嗷……”肩骨上的指尖力道很大,宛君疼得叫出了声。冷昔这才发现自己失态,慌忙松开双手,之后两手紧紧握拳,关节处仍不时“咯吱”作响。
宛君强抑内心喜悦,埋头暗算这话该如何去讲。其实,自从她打起那千年雪参的主意,她就知道:冷昔才是去尚云的最佳人选。
谁都晓得这千年雪参难得一见,江湖为此早已风波不断。其子司空亦然虽然武功尚佳,然,心思过于温厚,即便是给亲妹子治病,也未定狠得下心去夺他人之物;反之,冷昔则不同。冲着他不凡的身手、冷漠的性情和对小羽的那片心,说他会杀人夺参,谁都不会有疑异。此刻,在宛君看来,旁人怎样,较之爱女性命来说,也就不再重要。
“它,恐怕是小羽唯一的生机。”宛君再抬头,眼里已深深抹上一派凄凉。“凭我一己之力,至多能维系小羽十日无恙,十日后,哪怕‘夜魂’之毒不发作,小羽也会气竭而亡。”还没等宛君戚楚地挤出些泪珠,冷昔已然回身,喃喃自语地走回小羽那屋:“十日、十日……”
宛君愣愣地瞧着冷昔,忐忑却又感触良多:一如司空涧,他的背影也有着同样令人揪心的孤寂。
“三日。三日内,你当真能保小羽无事?!”冷昔进去片刻,再一次出了屋。
“我保证……”宛君看着满脸不舍与担忧的冷昔,突然心疼起来:“我保证,小羽十日无恙。只是,这尚云是否真有千年雪参,谁也不敢打保票。若实在不行也没关系,说不定也能找出别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嘛……”
“三日,够了!”话音尚在,冷昔一身素衫已消失在茫茫天际间。
仅一日功夫,上官逸、冷昔都离谷而去,小羽昏睡了一整日,饭桌腾地变得宽敞许多。
或许是冷昔走得匆忙,亦或担心别的,司空涧的饭菜基本没动。宛君只草草扒了几口,赶着忙换儿子来,只有白亦墨父子,如往常一样,一个看似漫不经心,一个吃得甚是认真。大概入谷以来,这一餐最为沉闷无趣。
依照惯例,除了遣去刷碗的白齐霄,人人都在饭后享用了平统帝的御用极品金针,哪怕是迷迷糊糊醒来用餐的小羽都被硬逼着喝了半盅。之后,众人正欲散去,白亦墨又邀诸位同探小羽,连自称不适想要先歇的白齐霄也没例外。
对此,司空涧若有所思地轻瞥了白亦墨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宛君见他们一个不拉地闯进自己居室,觉得很是奇怪。若不是需为小羽施针,容不得分神,她必定直接问白亦墨缘由了。
宛君每次施针,又耗时又费力,眼下小羽这种情形,一个时辰都打不住。于是,待到完毕已近戌时。施针过后,小羽缓缓醒了过来。只是,醒归醒,她的记忆仅停留在了昏倒前雪花纷飞的林间。一发觉小羽失忆,众人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既然小羽无意识地选择了遗忘,既然那段经历她无法去面对,那么,干脆彻底忘记好了,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虽然如此,米铺的那一幕墨羽仍是记忆犹新,上官逸又独自离去,让小羽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为此心情变得极度沮丧,对宛君、白亦墨和司空涧也有了抵触之意。
眼看众人守在屋内,无聊至极也没离开的意思,母亲在一旁满脸歉意地嘘寒问暖,小羽见着越发烦了,干脆蒙着头背对宛君,对谁也不理睬,一个人独自生着闷气。
小羽这样,宛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在别人面前,这样倒也无妨;若当着白亦墨,她偏就觉得很没面子很尴尬。不管怎样,宛君都不希望她在白亦墨心中的形象有折损或破坏。其实,女人,着实很奇怪。无论她怎地不拘小节,只要是当着她所在意的人,都会变得谨小而慎微,敏感而多虑。
白亦墨瞧宛君望着窝在被子里的小羽似怒非怒,欲语还休的样儿,禁不住开怀地笑出了声,宛君当即涨红了脸,打鼻腔“哼”了一声,丢给他一白眼,转身就要出屋。白齐霄见状,连忙取了烛台凑上前,却被平统帝打住:“霄儿,你跟着作甚?”
白齐霄一愣,讪讪答道:“孩儿怕天黑路滑,伯母她……”
“亦然,你随你娘亲去吧,让齐霄好陪着他父皇。”
司空涧突然插了这么一句,愣是让白齐霄站在原地进退不得。没法,他讪笑着退回屋中,站在了白亦墨身后。白亦墨神色泰然地端着茶盏抿了抿,司空涧无意识地抚着手背,眼神不停地在他父子二人间游荡。
只见白齐霄一脸卑恭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却不时去瞥屋角的沙漏,随着漏壶内沙位的增高,脸色越来越白,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宛君和司空亦然的离开,使得屋里安静了许多,除了流沙‘唰唰’的细响和白齐霄重重的鼻息,再没太大声响的声音。
眼瞅着沙位即将达到亥时二刻线,白齐霄双瞳腾地放大数倍,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