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阴谋初露
人都道:雨止天青,偏这冬日,并非如此。冬雨过后,往往意味着暴雪的来临。
月晕星稀不过尔尔,不多一会,山林里飘起了漫天的雪绒。
小羽拖着冻僵的身子,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的跋涉。皑雪苍松,被静谧的幽蓝渲染得份外凄冷诡异,不时传来的熊嚎狼哮,将人心也镇得冰凉。
脚下的步伐已经没了知觉,眼前的松柏都是一般模样,在恍惚的小羽面前无休无止不停闪过,镌刻印记的小刃不知何时,已被留在某棵雪松之下。体内的‘夜魂’随着夜色的降临,渐渐开始施展威力,不多会儿,小羽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冰冷和那刺骨的风雪,脑海里那个晕眩的世界,一点一点吸尽她残存的神智……
小羽气鼓鼓离去时,时漏刚至未时。随着流沙的滑落,申时、酉时、戌时一点点过去,眼瞅亥时已过一刻,小羽仍无消息,宛君的心也越揪越紧、越来越怕。
虽说当年,于小羽这般年纪,宛君也曾负气地在上京城流连声色场、纵情酒肆间;也曾有星夜尚返、乃至彻夜不归之事,但那时,始终有白亦墨相伴左右。而如今,小羽初来峡谷不过三日,周围又是大雪封山,她气愤之下独自乱闯,叫身为母亲的宛君如何放心?最主要的是,小羽身中‘夜魂’之毒,每日若非她施针抑毒,日落定会入睡。眼前,谷中碎雨绵绵,谷外必是雪花纷飞,在这寒天雪地,小羽单衫薄裤地露宿一夜,即便冷昔之后转念,愿为之解毒,她又怎生受得住他极寒之气的灌注?
想到这里,宛君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意欲出门。守在一旁的白亦墨见状,大掌一挥,将之摁下:“别急,或许上官已寻到小羽呢?再说,小羽若是回来,瞧到屋中没人,还不定急成啥样,保不准又会跑出去找我们!还是安心守在这儿较妥。”
自责不已的宛君抬眼望向白亦墨,眼眶泪意涟涟:“我,我要是不说那些话,羽儿也不会走……我真是糊涂,都胡乱说了些啥……逼得小羽……都是我不好!”
白亦墨小心翼翼地用指拭去宛君眼角的泪珠,温柔地劝慰道:“别自责了,和你无关。外面天寒地冻,她走不远;再者说,羽儿终有长大的一日,离你而去只是早晚罢了。况且,今日这一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到这里,他缓缓一笑,漩出一枚细细的米窝挂于嘴角之上,狭长的凤目微微一挑,深邃的眸光似含他意。
宛君茫然地瞧着白亦墨,暗自思索他话中何意。
司空涧刚泡完最后一剂药浴,尚未用餐便得知了小羽一事。众人心里清楚:小羽离开时绝决地甩下那句话,此刻绝不会去冷昔处。然而,如今已四散寻她多时,用于传信的花炮都未响彻天空,眼看雨疾夜重,街铺关门家宅熄灯,再在打探下去亦无用,这可如何是好?司空涧站在街心犹豫许久,最终,他暗下决心,要将此事告诉冷昔。毕竟他二人走得较近,或许,会知晓小羽去处也不一定。
……
饥肠辘辘地小羽在雪地徘徊,刺眼的银白与茫茫的天际交合无界,一时间,小羽的眼被炫目的白光晃花了,恍惚的心神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多会儿,厚厚的冰雪让四肢没了知觉,脚下的步伐也渐渐失去控制。小羽无措至极,低头看往来路,只见身后留下一圈圈大小相扣的脚印。小羽慌了,连忙摒气卯劲,意欲向前直行。哪晓得,费力迈出的步子腾空而起,脚下的雪原开始旋转,就这样,没有落地的脚竟然在一片净白的雪地上踩下一圈又一圈同样的圆,任凭你如何挣扎,怎样踢蹬,足迹依旧被圆框住,怎么也走不出去。小羽忍不住大喊爹娘,奈何如噎哏喉,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
正在这时天空深处射出一道金光,将小羽笼罩其间。光芒中,一名白衣人悠然飘下,在距小羽不到一丈的高度停了下来。仰首翘望的小羽,双眼被这亮光刺得干涩生疼,于是,她低下头使劲闭了闭眼,挤出些许泪滴,稍润眼球,重又抬头细看。那人低了头、望着小羽只字不言,然而,眸底深深的眷念和隐忍的凄寥令小羽无比震撼,浑身如被电掣一般痉挛起来,胸膛的心被那眼神生生地掰作了两瓣,一半置于火海、一半置于冰川,整个人有着说不出地难受。
小羽痛苦万分地仰起双臂,祈求那人能带她摆脱困境,那人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左眼淌下一滴泛着血色的泪珠。小羽不觉地伸手去接,那血泪如霾雾一般穿透小羽的掌,滴到脚下渲染了雪,鲜红的血在洁白的雪中,煞是醒目惊魂。
再待小羽抬头,那人已腾空飘远,远得就似一个白点,然而她能感觉到,那双眼依旧幽远深邃地凝视着她。随着那人的离去周身暖暖的金光渐渐弥散不见,身体不再那么冰冷无觉,稍稍的温度犹如万蚁蚀心,身体开始变得骚痒而不安,心却随那人一同飞走,消失在天的深处,这白茫茫的空间,连同留下的躯壳被静谧清冷的幽蓝一点点侵蚀……
……
一阵烟气夹杂着肉香窜进小羽的鼻腔,又涩又辣地气味呛得肺部不停地抽搐,当猛烈的咳嗽停下后,小羽自梦中醒来了。她刚一费力地睁开眼,却被迎面而来的烟火熏得重新闭上。想来不是自然睡醒的缘故,小羽的头,又痛又沉,四肢酥麻得没有一点感觉。梦中的感受如此深刻,而那梦中人的模样,她却一点也回想不起。
“小姑娘,你醒了!”一个略嫌粗闷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身上所覆的毛皮和枯木燃烧时噼啪之声,提醒了小羽,她被人救了。于是,她费力地支起身子靠墙而坐,闭眼片刻后,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和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数丈见方的小山洞,小羽所睡的草铺位于洞的最深处。草铺旁的石墩紧贴一角,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套碗筷、一个水壶。草铺的一角搁着刀、叉、弓箭,箭袋中只有三两枝羽箭,另一侧堆着数张尚有潮腥味的兽皮。洞中央的火坛上,泥钵内炖的乳白色肉汤汩汩作响,不时翻滚而起的肉块很是白嫩,那香气光闻着就令人唾涎。洞口,被一堆枯柴和荆棘藤掩得极为严密,根本看不出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火旁守候的妇人不过四十出头,四方的脸庞肤色暗黄,略高的颧骨、微凹的眼眶,眼尾、唇边以及鼻翼两侧有着明显的纹痕。她穿着碎皮缝就的皮坎肩,里面是洗得泛白的青布棉衫,上面整齐密实地盯着数个补丁。或许是身架过于干瘦,只要她微微一动,宽阔的衣袖便呼呼生风。
小羽尝试着去动脚,然,一如梦中那样,无法动弹亦没半点知觉。对这一点的认知,她仅是片刻的震惊,之后心情又无奈和沮丧起来。“也罢,”小羽暗嘲道,“反正是将死之人,瘫了死也无所谓。”
“姑娘勿须害怕,这洞中就你我二人。”妇人见小羽神色变幻不定,以为小姑娘心有畏惧,笑着安慰小羽。妇人相貌再寻常不过,甚至可说,她面部线条过于粗,没有女人的娟秀之气。但,她略显浊黄的眼,神色极为慈祥,让人不由地对其心生信任。小羽瞧其连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都如此关心,也随之心暖了。“谢谢!要不是您救了我,我不被冻死也会被困兽吃掉的。”
妇人听小羽这么说,爽朗地笑道:“救你的不是我,是我那狩猎的夫君。”见小羽有些不解,她解释到:“这洞狭小,你又是一女儿家,恐有不便,他昨夜另寻别处宿了一夜,想必也快过来了。”
“我……”想到昨夜在耳边呼啸不停的狂风暴雪,小羽羞愧不已。“真是……对不起!”
“傻孩子,不干你事!他是个大男人,一点风雪有啥可怕的?!”妇人取来碗筷,转身打了一碗汤肉,笑着地递于小羽:“再说,我家小云同你一般大小,若是遇上劫难,他人亦会这样的。本来嘛,出门在外,就得相互照应着,你说呢?”
“嗯……”小羽自那妇人手中接过汤碗,夹了块肉放到嘴里。松滑的肉在舌齿间辗转,眼眶不由地又润湿了。她喜欢这妇人,喜欢她的善良与豁达,敬佩她行事不求报的平常心,而这些,都让小羽自惭行愧。
那妇人见小羽泪眼朦胧地瞧着自己,神色腼腆而羞愧,怜心顿起。她正欲开口说点啥,只听柴堆“哗啦”一响,一阵寒风席地卷进,随后,闯进来一个身披兽皮,头戴毛帽的壮汉。原本暖暖的空气突地混入一股寒流,刺激得小羽鼻腔骚痒难耐,当即连打数个喷嚏。妇人一怔,旋而回头朝那壮汉斥责:“有客在,你先问声再进来嘛!”
“嘿嘿!”那张黝黑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了!”说罢,他朝小羽抱拳一揖,大喇喇说道:“俺是一粗人,刚才是俺失礼不对,小姑娘可别跟俺计较。”
看着他粗声粗气地赔罪,神色又极为坦荡,小羽开怀一笑:“没关系的,”
“饿极了吧,”妇人心疼地朝壮汉递过一海碗肉汤,说道:“吃吧!”那壮汉腼腆地看了看小羽,取下皮帽挠着头“嘿嘿”笑了笑,接过碗咕嘟咕嘟趁热喝了几口汤,突然朝妇人举碗问道:“云娘,你吃了不?”听得妇人肯定的回答后,壮汉放心地将肉块倒入嘴中大嚼起来。妇人重新掩好洞口,拍打着壮汉身上的积雪,轻声问道:“昨夜冷吧。”壮汉满嘴是肉地嗡了几声,并不搭腔。这那么自然,她夫妇之间虽无只言片语,却能感觉彼此的亲密。
细细瞧着眼前这一幕,小羽鼓鼓地腮帮子渐渐酸了起来,口中的食物也没了刚才可口。恍然间,她心里有了些许感悟。较之自己爹娘,他们再平凡不过,甚至随处可见。然而,他们毫无修饰的情意却在无声之间渗透到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如那涓涓细水,轻浅却能长久。看着他们小羽失去的信心由此而重新建立拾对未来的信心。
“云娘,你收拾收拾,咱也该回谷了,顺道把这丫头送下山去。”壮汉吃完一碗后,又盛了一碗。
“送她下了山,咱要回来,”云娘停下手中的针线,将碎皮在膝盖上铺平,抬头问壮汉。“还差十张狼皮,你忘了?”
“唉,别问了,赶紧收拾好,我们马上走。”壮汉长叹一声,含含糊糊对云娘一说完,仰起脖子又吞了一块肉。
“孩他爹,怎么了?”云娘固执地问,小羽也心生好奇了。
过了半晌,壮汉才咽下口中之食,低头说道:“这十张狼皮,我去尚云那地界捕捕看,这地方没法呆了。”
小羽糊涂了,他们差谁十张狼皮,为什么这里呆不下去?小羽哪里知晓,国库所收的银两都来自百姓:农民种田纳粮、商贾经商缴银,而这猎户狩猎则是交纳兽皮或者活兽来抵税费。而此处不可久留的缘由,壮汉下一句就讲了出来。
“昨夜,我到之前去过的那几处山洞避风雪,哪晓得那五六处洞内都住了人。细算一下,也有一千七八了。”
“怎会这样?”云娘诧异了。要知道,大雪封山之时,山上雪厚风寒。除了猎户,没人愿意来这儿受冻,更何况来人如此之多。“难怪这几日连狍子都少见。这里天寒地冻的,他们想来干嘛?”
“起初我也没留意,后来连去几处都如此,这才觉得不对劲。山上洞穴不止这五六处,谁知道他们总共来了多少人?之后,我便守在洞口偷偷窥探,多少看出点名堂了。”
小羽细想,那些人是这几日来的,可自己进谷时,一路上并未发现有人同行,他们的队伍这么庞大,动静绝对小不了。就算动静再小,白叔叔是一国之君,那些护卫怎会一点不知呢?想到这里,小羽心头咯噔一跳:白叔叔,没错,白叔叔是皇帝,那些人规模庞大,行事却如此隐秘,必定酝酿着大的阴谋,说不定就是冲他而来!
小羽这里想得冷汗飕飕,壮汉那儿仍在继续地说:“他们虽说都是平常打扮,可刀枪全是簇新的官货、几个长官模样的人说的一口官腔,洞口换岗值班的守卫检查很严,还不时有人穿了熊皮在山上巡视放哨。我看,这里马上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大事?这周围除了谷里的百十来号人,都是石头、野兽和树,莫不是……”云娘口气越来越沉重,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丫头,你也是谷里的住客吧!”那壮汉突然向惊呆了的小羽问话,小羽猛一回神,愣愣答道:“嗯,我是这几日来谷里找爹娘的,”小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爹娘住在街尾……”
“你是上官先生的女儿?”云娘与壮汉一听,双眼顿时放亮:“太好了!上官先生真是好人,分文不收地交谷中孩儿们识字,我家小云、小雨在先生那儿懂了不少道理,也乖巧了很多!原来你是恩公的女儿,请受我夫妻一拜!”说完,云娘拉着壮汉就要下拜,小羽腿上不便,急得直捶草铺连呼不可。
“原来都躲在这儿,叫我们兄弟好找!”他夫妇尚未拜下,只听身后柴堆“砰”地被人踢得到处都是,一个阴狠狠地声音自敞开的洞口处响起:“你们知道得太多了!”
积雪反射的强光照亮了山洞。乍地由暗变亮,令人烦躁而不快,小羽不由地眯起了眼。
劲直惯入的冷风口,三个魁梧的壮汉手执长刀齐刷刷站成一行。中间那人话音刚落,一道白光掠过小羽双眼,小羽心一紧,大喊一声“住手!”
只见那人手中刀刃一扬,直直向云娘夫妻劈去……